斛律玳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中醒来时,距离逃出小镜海已过去了五日。
她木讷地轮转着眼珠子,将四周的环境打量了一遍,除了眼眶之外,脸上任何一寸骨肉都没有移动半分。
对旁人的震惊叫喊亦是置若罔闻,一概没有反应。宛如一个年代久远的木偶泥塑,刚刚被人从杂物堆里翻腾出来,得以重见天日。
“真的醒了?”来人的嗓音清脆而富有朝气,甚至略微有些稚嫩,上扬的尾调透露出说者的欣喜,伴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愈发清晰了。
门帘倏地被掀开,爽朗的清风簇拥着他的身形,一道吹进了屋内。
“那…?”
当熟悉的面庞再次出现,斛律玳像是被仙气拂过的泥人,众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灵动起来,仿佛重新焕发出了生机。
望着这位十五六岁模样的霍晏,她立马就明白自己已从梦中脱离。然而前世、梦境、现实这三个不同形象的霍晏似走马灯般不断地交织着浮现在斛律玳的脑海中,巨大的情感波动犹如吞天食地的潮涌,拍打着汪洋中这座名为“理智”的孤舟。
谢天谢地,她守住了。
几乎是脱口而出的昵称被拦在了唇齿之间,舌尖的刺痛传来,让她吞下了“罗延”二字。
这辈子的霍晏根本不认识什么斛律玳,大周九皇子的乳名,不该是柔茄斛律部中一个奴隶哈敦所生的“小别吉”能随随便便就叫出口的。
“那什么?”霍晏的感官灵敏异常,纵然是一个音节,也被他捕捉了个正着。
“没…没什么。”
斛律玳坐在榻上,抬首仰望着面前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眼眶鼻尖忽地一酸,莫名的委屈从心头涌出,凝成了大颗大颗的泪珠,啪嗒啪嗒地往下落。
“诶诶!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你,你哭什么啊?”
他从没见识过这副阵仗,像是被吓到了,慌张得连退了几步,赶忙为自己辩解。
斛律玳仍是不语,只是继续认真注视着他,任凭一行行泪水划过脸颊,留下道道泪痕。
“你别哭啊!是不是我哪里吓到你了?我给你赔礼道歉还不行吗?”
霍晏皱着一张小脸,愁得不知怎么办才好,索性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向斛律玳赔上了不是。
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的泪水为什么止不住,许是骤遭大难,醒来后第一眼便见到了能为自己撑腰出气的人,想叫他知晓自己的委屈难过,心境作祟,才会流露出如此软弱的姿态吧。
可惜,眼前这个急匆匆赶来的那罗延,并非当年那个在王府中为她训斥仆众的那罗延。
纵使今日流干眼泪,也再不会有人为她出头。
斛律玳缓过了劲,摇了摇头,拭去脸上的水渍,恢复到了常态,柔声道:“方才我只是为了试一试是否还能说话,您没有吓到我,不必道歉。”
她稍一停顿,又直起上身,朝霍晏毕恭毕敬地行过一礼。
“公子救我性命,此恩深重,实不知何以为报。请先受我拜礼,聊表寸心。”
霍晏这次倒没有推辞,大刺刺俯视着她的发顶,看着向自己盈盈下拜,待她再次抬起头时,他终于将她的全貌看了个清楚。
晶莹的细小泪珠挂在纤长卷翘的眼睫之上,肌莹如美玉,通透比白瓷,眉眼之间,似喜非喜,似蹙非蹙,恍若春山秋水化人,不可方物。
饶是霍晏自幼见惯了各类千娇百艳的美人,这一眼的风华,足以让他心旌摇曳。
“你,你叫什么名字。”
迎着少女灼灼的目光,他平生第一次在姑娘面前生出了羞怯,喉头发紧,想瞧她却又不好意思,眼神飘飘忽忽,不知落在哪里是好。
“在下柔茄斛律部三王子之女,斛律玳。”
她貌似完全没有发现霍晏的不自在,见他左顾右盼的模样,还以为是自家说话声音太小,没叫他听见,便又提气大声重复了一遍:“小女名唤斛律玳,是柔茄斛律部三王子斛律庆之女。”
“原来是斛律部小别吉啊。”
她的话音未落,帐外就又传来一声笑语,温润轻快,爽朗柔和,然对斛律玳而言,这不啻于无声处响惊雷。
胸膛中跳动的心脏突然被人一把攥住,狠狠捏握在掌中,窒息与晕眩的感觉在霎时间如铺天盖般袭来。
不过眨眼的功夫,脸上的血色就褪得干干净净,上一刻的刚挂上眉梢眼角的欣喜之意荡然无存,她仿佛重新变回了一尊死气沉沉的木偶。
不要,不要,不要见他。
无声的呐喊几乎要贯穿她的魂魄,铭心的痛苦让她的身躯禁不住瑟缩颤抖。斛律玳将额头抵在榻上,紧闭双眼,企图将自己彻底沉浸在黑暗之中,就此逃避过去。
可就如同前世她对霍昭的讨好一般,这些举动亦是徒劳。
熟悉的脚步声停在了榻前,顶上再度响起他的声音,一如经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