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纪了解,从换下的衣物里给他找来那帕方巾,巾角绣字“南雪”娟秀一如往昔,此刻落在我眼中却如针刺般痛。沈楙死死攥着,半响费力挪动身子,轻轻用脸颊摩挲了那丝绢片刻,向内背过身。当晚,陈纪在替他整理床榻时,换下了湿透半边的枕套。
我知晓沈楙彻底醒了,可他依然每日睡在榻上,也不说话,不吃东西。陈纪担心这迹象怕是要寻了短见殉情,盼我能同沈楙聊上两句以做劝慰。我见沈楙形容枯槁,往日那凌厉飞扬的五官都瘦脱了相,一日,我并未如往常般端来饭食,而是给他呈上一份报纸。
沈楙不为所动。
我在那白底黑字上指了指“南雪”二字,果真,他深陷的黑眸滚动了一下,颤颤巍巍挣扎着坐了起来,艰难地哑着嗓子,逐字逐句缓慢而迟钝地读着那篇文。
我看着他不可置信的讶异和排山倒海的遗恨,长叹一口气平静道:“楙,我早同你说过,相守万难,死局难解。而今曼辞已做了决断,后面的路就算是为了她你也必须走下去!”
“怎么会、怎么会……?”沈楙喃喃着,脸上却是似笑非笑地红了眼圈:“她竟是自戕?!——是为了我,为了她父亲。这世上哪有人这么傻,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利用,愈之,你说她是以怎样的心情写下这篇讣告?她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她死了,让世人怀疑是清廷之人手脚,好让我万众归心,让她父亲有理由辞官归隐……她那样好,那样好——”
“为何偏偏是她?我宁可死的是我!我宁可她永远只是金陵苏家的大小姐!……而非沈楙之妻。”
沈楙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他紧紧握着我的手,恳声道:“旁人阅尽此文,只以为曼辞是不孝不慈的女儿,逃婚嫁与我,未曾想日久情薄,幸灾乐祸见她孤身归宁,最后不得好死……我不怕自己遭人非议,可曼辞她不是那样的人!她何须为我考虑诸多?名节与性命皆不可得?……楙今生相负,何日得偿?”
悔恨的又何止沈楙一人呢?倘若那时我察觉不对,拦住她归金陵,她便寻不到这般的契机自戕!霎时,我终于忆起月台一别时,曼辞那模糊的唇语,她说:“不必自责。”
可她既是那般早就做好了打算,为何无只言片语为沈楙留下?哪怕只留一封信稍作宽慰,沈楙从中寻一精神寄托,也比像现在这样浑浑噩噩好。我自去寻了曼辞的贴身丫鬟,起先丫鬟死咬不知,我多番软硬兼施下,她总算红了眼哽咽道:“小姐何尝不想陪公子白头到老,小姐说造化弄人,既是无法相守,又何必处处留痕让公子常挂于怀、难以割舍这份情?”
暖风弄轻纱,曼辞便是静静坐在窗沿桌案旁,轻轻抿了一口茶,释然道:“楙是经纬之才,生死别离虽惹人神伤,但稍加时日,自会通透。他会明白,我将永远在革命之路上同他并肩战斗。”
曼辞死后不久,家中忽然来了信,说是给我说了桩亲,让我尽快归家完婚。这些年父母身体不大好,总是记挂着让我早日成家才好安心。我担心沈楙,本想拖延等他精神好些再启程,可那日读完报,他便如换了个人般,不悲不伤,按时吃饭,处理公务……一切似乎都回到最初我来上海找他的样子。
临别前,沈楙给我捎上一笔丰厚的路费,我欲推辞,他却坚持道:“算是给你新婚的份子钱。”
我连忙摆手:“那也太多了。”
沈楙沉默片刻,又道:“多出来的部分,替我在晋城打座坟吧。”
“待事了,”他笑了笑,深沉的眸子里透出些淡淡的希冀:“我带曼辞回去。”
曼辞早已下葬在金陵的苏家祖坟内,不知沈楙又再说些什么胡话,我怕多提勾起伤心事,只是抿抿唇拍了拍他的肩:“走了。”
再见到沈楙,已是五年后了,在老家晋城。听父亲说,他在城南一条旧街里买了间平房安置下来,我当即便去找他。
五年间,清廷已被推翻,虽遭袁世凯篡位风波,但风雨漂泊中,华夏大地的革命者总算建立了一个初步的民主国度。
沈楙棉布粗衫,与我记忆中一袭风衣叱咤上海滩的沈公子有所出入,可他一身气质愈发沉敛,见到我,他唇角微微一扬,赶忙上前迎接,替我斟了盏茶后,又急急拉着我坐下:“愈之,你快帮我看看。”
他从袖口中掏出一叠文稿,我辨得他的字,可这文风致雅,遣词温润间透着坚韧,分外熟悉的感觉,是曼辞的文章!
我抬头惊讶地看向沈楙,皆是心领神会,沈楙笑道:“这些年我闲暇时将曼辞手书都整理了一遍,欲以‘南雪’之名替其出版,我不擅编纂,已尽心血,你看可有改进之处?”
听闻沈楙这么说,我更是慎重不少,初步翻阅一遍还未得感,便道:“你莫急,这文稿我方便带回否?我这几日好好看看。”
沈楙颔首,侧目间,我瞧见他衣襟内透出那熟悉的方帕一角,经年依旧,只是颜色有些暗淡了。
样书出版那日,沈楙特地提了几瓶好酒来谢我。那日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