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芊芸倚在许府阁楼上,拢着个手炉向下看。
进入冬月,晴天也无暖意,放眼望去,薄雪掩枯枝,满城尽霜色。
来庆贺的官吏,皆披大氅,口中呼出寒气。许游章脚不沾地,忙活半日,将宾客安排妥当,从窖藏里取出酒,亲自送上阁楼。
猜到有好东西,白芊芸跑到门前,皱着鼻头使劲嗅。
见她那馋样,许游章笑道:“我托人从西庭买来的,知道你好这个。”
白芊芸抱过酒坛子,拍掉封泥,急不可耐地饮了口,酒香甘醇浓烈,果然是家乡的酒。
琞京贵胄好酒,流觞曲水,吟诗作赋,在这繁华里醉生梦死。西庭军士也好酒,烈酒穿肠,越马横刀,在那硝烟中浴血搏杀。
这两种酒,天差地别。
“时玦急着回去复命,借纸笔留了四个字。”许游章铺开纸团,读道,“一切安好,少主珍重。”
要见面也不容易。
白芊芸本以为今日时玦前来,能抓住空子聊三五句,不想事与愿违,连照面都没打上。
还是想不明白,平喜图什么。
“我听说想认内侍监当爹的人不少,毕竟是御前红人。”许游章似是知她所想,“他既然看上时玦,此人定有过人之处,你说是吧?”
“总要找个送终的。”白芊芸顾左右而言他,低头看酒坛,“这酒怪难得的。”
“别岔开话题。”许游章难得冷下语气,“这些天我左思右想,终于想明白了这件事。你把吕燕飞身边的人换掉,如果事败,就将弑君罪名推到吕家头上,时玦是枚暗子,一旦出招,必然命中。”
白芊芸不愿抬头,她瞒了兄长许久,从没说过入宫者是谁。
“阿芸,你我虽无血缘之亲,但我早已把你看作亲妹。”许游章拍了拍她的背,“这些事情,你不要老瞒着我。”
“不是我非要瞒着兄长。”白芊芸仰身躺软榻上,“兄长受皇帝倚重,而我的所作所为,在朝廷眼里,和反贼无异。”
塞北分别后,他们似乎渐行渐远。身份差异宛若鸿沟,隔在两人中间,如今鸿沟被填平,那些错过的,却无法补全。
许游章用匏斗舀出酒,灌进酒囊里,酒囊灌满,他问道:“阿芸,你会和陛下为敌吗?”
“我和他没有仇。”白芊芸望着屋顶,眼神空洞,“没有仇恨,就不能算敌人。”
炉子上煮着茶,热气冲上横梁。
白芊芸回过神,起身端起酒坛,饮尽余酒,道:“兄长说我换掉吕燕飞身边的人,事实并非如此,时玦顶替的,是个不知名的内宦。他调任凤仪殿,是几个月前的事。”
凤仪殿是皇后居所,先太子巫蛊案后,被吕燕飞鸠占鹊巢。
“萧凌死后,吕燕飞成了太后,移居宁寿殿,时玦便跟了过去。我本想把他弄出来,不想被平喜抢先了一步。”
许游章想到内宦和常人的区别,迟疑道:“内侍监是不是看出了什么,内宦都是无根之人。”
“不可能。”说完这三字,白芊芸面露不忍,喟然长叹,“时玦入宫前,已挥剑自宫。”
炉火熄灭,茶水不再沸腾。
“自宫......”过了良久,许游章缓声道,他似乎还没从震惊中抽离出来,“他竟然能对自己下狠手。”
“他父亲和我大哥一起死在了荡魂岭,母亲被昆州人□□,也死了,他流浪到饮马川,是师父收留了他。后来他听到我和师父交谈,认出了我,便对我说,要杀了萧凌。”白芊芸倒出茶水抿了口,继续说,“西庭军死了太多人,活下来的,都被血与恨洗过无数遍,他们狠吗?都是被逼的。”
和昆州大战后,萧凌派人剿杀西庭军,三十余万铁骑,剩下不足十万,他们退到燕亘山以北,等待时机,以图东山再起。
许游章不知该说什么,许家是白家座上客,因此受归德帝猜忌,但在那场旧案里,他们并没有受责罚。
局外人,没资格说三道四。
白芊芸盯着火盆,夹了块木炭扔进去,许游章要点火,被她拦下。
“兄长有没有觉得,吕家之事太过顺利?”她又将那块木炭夹出,“好像有人做好局,等着我们进去。”
许游章朝掌心哈出口热气,道:“的确,每次遇到麻烦,都柳暗花明,我先前就怀疑过,但能除掉吕家,总归是好事。”
“吕晖之死前告诉我,他没给何秉文写过信,何秉文却说写过,只是被他烧了,孰真孰假?”白芊芸捏起空茶盏,在指间打旋,“那枚令牌是鬼市上买的,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不早不晚,就那时候有枚令牌。”
许游章取下叉竿合上窗,小声道:“你怀疑谁?”
白芊芸握住盏茶摇头。
琞京乱得很,恨吕家的人很多,她看不出是谁。高定、梁贞、萧琮远,甚至是孟博衍,能叫上名的,都有可能插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