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临渊并不是锋芒外露的人,他似乎更习惯用平和而无懈可击的态度四两拨千斤。但是刚才一番话,他少见地流露出本该内敛的锋芒,只是短兵相接,已经让梁佑之脸色发青。
会议室里突然安静下来,甚至能听见梁佑之粗重的呼吸声。景伦唯恐这话不投机半句多的两位掐起来,赶紧转开话头:“感谢陆……陆先生参加今天的面试,薛律还有什么要问吗?”
这其实是一个隐晦的暗示,潜台词是“赶紧把这姓陆的打发走,别待会儿收不了场”,然而薛兰泽像是没听懂,很干脆地点了头:“有。”
然后,她将双手交扣在一起,微微绷直了肩膀:“我想请问陆先生,假如您接受委托的当事人是一名您追踪多年的嫌疑犯,而您发现卷宗呈现的罪证中存在漏洞,您会怎么做?”
陆临渊:“……”
他微微抿紧嘴唇,从薛兰泽的角度望去,从额头到下颔的弧线绷紧了,几乎带出几分刀削般的凌厉感。
薛兰泽就知道,自己问着了。
不管陆临渊因为什么理由出现在君伦的面试中,他骨子里都是刑侦人员的思维模式——面对罪案和嫌疑人时,时刻保持怀疑的目光,无论是深挖作案动机,还是排查社会关系,最终都是为了将蛛丝马迹编织成网,死死锁定嫌疑人。
但律师不是这样,他们同样需要见微知著、明察秋毫,那双火眼金睛却是用来发现漏洞的。尤其是刑辩律师,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几乎是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公检法系统,没有强大的信念和义无反顾的决心是做不到的。
刑侦人员和刑辩律师,从一开始就站在了南辕北辙的对立面上。
这个问题简直是为陆临渊量身打造的,将他踏入律政界后所有可能面临的两难和矛盾瞬间推到极致。
陆临渊垂落视线,刹那间脑中闪现过的是薛兰泽在庭上不动如山的背影,以及那个喻示着“天塌下来,我也能给你撑回去”的眼神。
“每个从事法律工作的人都会声称追求法律的公正,我曾以为,所谓的公正就是勿枉勿纵,让每一个犯下过罪行的人得到应有的惩罚,但是之前发生的事让我意识到,也许比起放纵罪犯,更可怕的是让未曾犯下过罪行的人承受不应有的刑罚。”
“曾经有人说过,犯罪只是弄脏水流,不公正的审判却会污染水源,当时我并没放在心上,不过现在……好像有点明白了,”陆临渊抬起头,一字一句地说,“这个目标并不容易实现,所以我想……”
“——亲自完成它!”
会议室的隔音效果很好,落针可闻的安静中,他的每个字都显得格外清晰,有种难以形容的力量感。薛兰泽翻开简历,视线再一次扫过那空白的六年履历,定格了须臾。
然后她掀起眼帘:“什么时候能来上班?”
陆临渊:“……”
景伦:“……”
梁佑之额角青筋扭曲,要不是顾忌景伦在场,已经爆发了。
景伦也觉得有些不妥:“薛律,你要不再考虑一下?后面还有两位候选人没见呢。”
薛兰泽将剩下的简历收成一拢,那意味着“无需再看”:“不用。”
毕竟是薛兰泽挑助理,不管之前的候选人多优秀,也不管景伦和梁佑之对她的眼光是否持有保留态度,只要薛大律师发了话,这事就算板上钉钉。
虽然从梁律师的表情看,她很想不顾高级合伙人的风度,跟薛兰泽好好掰扯一番,但是在景主任的连拉带劝下,这份冲动最终没能付诸实践。
薛兰泽亲自将陆临渊送到电梯口,等待电梯的空隙中,她话音压在唇缝里,语不传六耳:“你刚才是故意的吧?”
陆临渊:“你指的是什么?”
“梁佑之这个女人确实不讨喜,但她是高级合伙人之一,能作为面试官出现在会议室,在律所内部还是有相当话语权的,”薛兰泽一瞬不瞬地盯着电子屏,“还没入职就当众给她难堪,这可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
陆临渊不甚明显地勾了下唇角:“我以为你会乐见其成。”
薛兰泽飞快瞥了他一眼,从这男人简短的回答中听出言外之意:他看出了自己和梁佑之的面和心不和,故意当面给梁佑之难堪,就是在投己所好。
“……你、你这是向我递投名状吗?”薛兰泽哭笑不得,“好歹是前市局刑侦支队长,你至于吗?”
陆临渊微垂着头,姿态放得很低,几乎有点委婉的示弱:“如果我说,我很需要这份工作,薛律会信吗?”
薛兰泽想说“不信”,但是电光火石间,她心头闪过两个字——万一呢?
万一他说的是真的呢?
万一他真的很需要这份工作呢?
万一面试失败,他将陷入贫困潦倒的难堪境地呢?
薛兰泽发现,只是稍微想到类似的假设有成真的可能,自己已经难以忍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