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共坐一张席,高泠不动声色地往姜芸那边移了移,先是错身把肩臂抵在她身前一点,而后低声避人般说:“皇后,别失了朕的面子。”
说罢,并未将肩挪开,想给她些许支撑。
姜芸挺了挺胸往旁边挪了挪,低声应道:“是。”
姜芸抬起了垂下的眉眼,她此前从未随东定旧主出席过宴席,因她不愿为此劳神,东定旧主也从不舍得勉强娇嫩嫩的皇后,故而这是她第一次出席这样的场合,此刻她正艰难地抬着眼皮,不知该目视何处。
她想,高泠想让自己看到的,她大概已经看到了。
高泠坐于殿内主位,姜芸随之在高泠身侧,而李将军南向坐处于下位,除了几位要职官员,还有一人,身着官服,跪在李将军身侧手执笔录。
那人是,梅林四子之一,赵旦。
生于官宦世家,父为东定太史令,年十四,入太学,后其父因殿前直言获罪,年十六,父亡家散。
三年前,于姜芸而言,赵旦是和哥哥姜垣一样的存在。
当年的梅林四子中,陈焘和姜垣精通玄理,擅长清谈,赵旦和陈康在此方面虽不及二人,却另有过人之处,尤其是赵旦,他不仅善文更善武,梅树之下,一袭白衣,他仗剑助酒,射石隐羽,早已达到人武合一的境界。
赵旦三年前在陈家灭门前一日投奔了北定,当时他万念俱灰只觉东定国不是国,留给姜垣一封《寄姜退之绝交书》痛斥他任由父亲掀风起浪,痛斥他无为是真不作为后只身北上。
……足下无目无血无心,助父转沟壑于陈……以此抉别于足下。
姜垣亲眼所见昔日好友死别,政治污秽,万民凄苦,又无力改变,行刑那日恰逢梅瓣枯尽,亲启绝交之书,阅罢他抽出短刀,于梅下高台,饮酒清谈之地,刺瞎双目。
后赵旦入了北定地界儿就被北定军给捉了去,让李将军给收在了麾下,赵家幼子赵旦,自幼受父熏陶,以才藻奇拔,史学功底深厚闻名于世,每每文章一出,便能轰动整个南北。
姜芸心中有些怨他,如果不是那封绝交书,她的哥哥也不会剜瞎自己的眼睛,可终归是昔日梅林情分要多一些,她不想当年的人再有任何不测,正如哥哥所言,她也想要他们都好好活着,可,身边这位……她用眼角瞥了一眼他,身侧的皇帝玉面王冠坐相威严,她这才意识,他真有帝王之相。
推杯换盏间,李将军的目光落在姜芸身上,令她悚然,那像是来自地狱的凝视。
再加上乐伎琴弦铮铮,姜芸头涨疼得厉害,晃悠悠地找不到支撑,着实想往身侧靠一靠,然后不管不顾地睡去。
李将军自始至终未直接谈起高泠在此处建立新朝这一大事,也未谈起自家女儿李文君之事,比起李将军的晦言威逼,高泠倒是显得更坦然直白些,明明国力出于下风,却直言以对,“要攻要伐,将军请便。”
说这句话时正巧是两支歌舞的间隙,堂上之人字字句句听得格外清楚,记录宴会言行的赵旦听到这句话,手中史笔滑落,竹杆撞地清脆一声,再看李将军早已是脸色僵白。
一阵沉寂之后,李将军再展笑颜,“我既是陛下娘舅,又是陛下岳父,竟不知自己的女婿竟是昔日名士陈焘,听闻陈焘有琴仙之名,如此三载,我尚未听过这仙界之乐,不知今日可贤婿可否令我饱一饱耳福。”
“朕许久不曾碰琴,只怕弹不好坏了将军的兴致,朕的皇后,天下第一名媛才女姜芸,多年前曾受朕亲传,今日让她来为大家助助兴。”
“如此甚好,赵大人擅舞剑,以剑舞伴奏曲,岂不美哉。”
高泠一声“善”后,乐技退去,姜芸怔住,收回泄在高泠身上的余光。于此当众弹琴取乐于人,她只觉自己昔日身份被人摔在地上踩了又踩,忍不住去想东定旧主,以前只因心中埋葬着故人,瞧不见他的好,现在想来,他的的确确一直将自己捧在后位之上,打心底里只认她是妻子。
她轻笑,想自己竟可悲至此,怀顾昔日,她明明知道她对东定旧主的那不是爱,可光阴中幽幽发光的碎渣,能偷偷疗养她的伤,大抵是在怀念被人重视,被人惦念的感觉。
她终于不肯再用梅林中的点滴来治愈自己,那些美好至极的东西,全都成了她心中的隐痛,颠倒之后,残忍到她承受不住。
姜芸不再看高泠,连余光都不愿给他,踩着蜀地云毯,一步步走向那张等待着自己的琴。
赵旦已抽出了寒剑,等待着姜芸的妙音伴奏,他目光锁在姜芸身上,期待着姜芸给自己一个熟悉的眼神,可姜芸像是不认得他那般,径自沉浸在自己的阴郁之中。
“弹,云中林。”高泠手捏酒盏,目光离开浮溅杯壁的清白烈酒,淡漠地看着姜芸说。
林中是陈焘的字,云中林,林中为姜芸作的曲。
这样的逼迫,令她从自己的世界里回神。
高泠提杯饮酒,半眯着眼,带着满脸的不屑望向殿中穿凤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