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692年。冬。①
齐国都城。临淄。
天际的云头酽酽地沉着,空气中弥漫着透骨的寒意。天黑时分,守城的兵士换防完毕,便关闭了城门。细小的雪粒,如同漫舞在空中的妖娆白色轻沙,缓缓地飘落在城头守兵坚毅的脸上,在他们黝黑的皮肤上沁出一丝凉意。冰冷、坚硬的城墙上,青石砖幽幽地透出深邃的光亮,在雪粒的撞击下发出细微的声响。
多年的稼穑劳作,让齐国百姓对天时气候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对于城郭内的齐人而言,白沙状的雪粒,是将降暴风雪的征兆;而雪不同时刻的势态,如雪粒,雪花,雪暴,雪海,雪雾,雪淞,雪晶,则可以告诉他们更多。
夜色静好,临淄城已经是银霜簌簌,大雪飘飞。这意味着这场雪很可能要几天几夜才会停。无际无边的白雪悄然将整个临淄城的空气都荡涤一新,更为这老城厚厚地裹上一件银色裘袍,增其无限风华。
年关将至,此时的国人都在翘首盼望着这场大雪,因为它预示着来年会有好的收成。齐人会耐心等待,并不慌张;因为他们知道,当雪晶簌簌飘落之时,那就意味着,雪,要停了。
然而,这般酣畅的大雪,临淄城中,亦非人人都会喜欢。
比如那些畏缩在高门暖宅府邸、怨天寒地冻、嗟叹“可怜辜负好韶光”的王公子弟;又比如在入夜时分,雪势渐大,却突然收到齐王诏令的当朝大夫雍禀。
“咚咚咚——”传令官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雍府上下。
内仆掌灯,片刻后,雍府前院便已是灯火通明。
见过来人,听闻齐襄公深夜召见,齐国大夫雍禀面色未动,心中一阵沉吟。吩咐家奴备好单辕马车,穿戴整齐,迎着风雪,由两个亲随骑马跟着,他乘车驾向齐王宫急驰而去。
一路上,窗外寒风呼啸,马车颠簸,他心思翻腾。
大王深夜召见,定是有十分紧要的防务;即便不是,也必然是城中出了十分棘手的状况。近年来在襄公治下,齐国与毗邻的各家诸侯间的往来尚算平和稳善;周天子固守中原天下,除了例行的诸侯朝见,众国也算相安无事。北方的燕国,东边的晋、卫国,南边的鲁国,与齐国近年都各有盟约,时届年关,各国都忙于年尾的整肃,理应不会出什么乱子。如此一来,襄公召见他,必不是出于外务,而定然是临淄城中出了件十分紧要且隐秘的事情——
念及此,他才息了思绪,紧了紧狐裘披风,出声催促马车外间的车夫。
一时,气势巍峨的齐王宫三道宫门已在眼前。亲随策马上前答应,守兵验过身份,打开了大门。马车缓缓起行,走进右侧那扇墨漆色大门。
是夜,襄公在寝宫秘密召见大夫雍禀。
宫殿内,铜质漏刻的水滴悄然游走,时间无声流逝。
守在门口右侧的内卫一时实在忍受不住,靠着站立的长戟,闭上眼睛打了会儿盹。才将将要睡着,只听得关着门的大殿内隐约传来襄公暴怒的声音:
“好个熊通!②不过是区区南蛮之族的一个首领,竟如此贪妄无度!他多年来在岭南蚕食土地,鲸吞小国,不断扩展疆域,甚至胆敢藐视周天子,自称为王,已经是愈发地越矩猖狂了,如今,他还胆敢将手伸到我大齐的朝堂之上,简直可恶!”
“大王息怒!”
静夜里,殿内传来木器断裂的声音,随侍内监的跪地声,还有器皿摔落在地的凌乱声。殿内的齐襄公盛怒之下,竟用铜剑斩断了身前的漆案。
闻此声响,门右的内卫登时吓得睡意全无,寒风中眼睛圆睁,犹如铜铃。
待到雍禀拜别襄公,从齐王宫里出来,已是一个多时辰后。此际,外间的风雪,愈发的浓密,官道上的积雪,已有没足深。
乘车驾离了宫门,雍禀在宫门外唤住马夫,停车稍稍驻留了片刻。
撩起马车一侧的窗帘,看着窗外愈大的风雪,雍禀紧握着手中的兵符和诏书,又深深看了宫门一眼。
襄公给他吩咐下了一桩并不算难办,却有些烫手的“美”差。说到不算难办,不过是替襄公跑这一趟,清清君侧,解解君忧罢了;说到烫手,却是因为一些暗中纠结的王事亲族关联。
在齐为官从戎二十载,老道如雍禀,对许多王命背后的利益纠连,他早已养成着一套自成一格的应对法门。齐襄公之所以选他来办这件差事,定然是有妙义的。
雍禀让马夫再次启行。天寒地冻,又已经是深夜,回府重整行装已是不可能,距离夜尽天明他只剩下不到三个时辰的时间。兵家讲求出奇制胜,他必须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把这一切都结束。
窗帘处不停地有风雪灌进来,雍禀在心底恶言咒骂着这恶劣的天气,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带着兵符,他用最短的时间从中军府调来精壮武卫一百,弓箭手五十,就连元尉③的人手,他也早已在来的路上选好。这个人,他可是在心上盘桓了数圈,才敲定的一个人选。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