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师父会带他去书房好好同他讲道理,谁知黄挚并未带着他回山水清音堂,而是去了矗立于云浦山巅的天权楼。
黄挚在辞官前,整日为了朝政殚精竭虑,待来了云浦,便一心一意修黄老之道,还开辟了观象授时的新爱好。
这天权楼便是他为了方便观测天象而修建,所谓天权,于星象书上记载为文曲星之另名。
登临高楼,明朗夜空上的繁星点点璀璨,忽明忽灭,交替闪烁,着实引得人移不开目光,欲向浩瀚银河扑身而去。
即便朗月澄明,也丝毫不掩众星光芒。
如此夜空,纵然满腹低落如宣晟,也不禁看得屏息几瞬,将不愉的心情抛诸九霄云外。
黄挚看着爱徒略有稚气的面庞,捻须道:“晟儿,是否对师父过于溺爱纵容你师妹心有不解?”
虽则宣晟并无质疑师父的意图,可他确实对此感到困惑。
闻言,他低下头,带着难言的沮丧“嗯”了一声。
都怪他,为了这一点私念,害得师妹发起高烧,害得师父师娘担心操劳,都是他的不对。
“你素来聪慧,须知不可总将一切事情揽在自己身上,否则你会活得很累。今日虽然是你拒绝了你师妹的要求,才致使她私自外出发起高烧,但归根结底并非是你的过错,所以你也无需自责,师父师娘照顾你师妹是应该的,与你无关,听明白了?”
师父如此宽宏通达,愈发令宣晟自惭形秽。
黄挚转而道:“你师妹,只是看着风光,实则是个可怜的孩子。出身天潢贵胄之家,坐拥天下最尊贵的身份,却不能如寻常人家子女一般受父母疼爱关怀,只因那九五至尊所在的地方,容不下一丝一毫的天真无邪和不设防备。可偏偏她这性子,最不适合生在那金玉福地。世间之事,种因得果,论起来,是为师多年前行了错事,种下恶果 ,如今总忍不住想要尽心弥补,对她再好一些,让她将失去的都能从我和你师娘身上找回来。”
宣晟骤然一惊,不解师父话中的含义。
“师父……”
黄挚抬手止住他的话语,继续道:“晟儿,为师教你诸般学问,却唯独不曾传授过这天象一门,你可知为何?”
宣晟不解摇头,却知恩师话里有话,于是聚精会神地等待着下文。
果然,黄挚继续道:“人尽可观天测命,但却不能从中窥知一生祸福。若是将人生浮沉之事都依托于天命,为了抢夺福运、规避祸事,便会生出惰性、恶意乃至贪婪之心来。如此,原有的命数也会遭到破坏。所以民间算命先生常言,命不可多算,越算越薄,正是如此。只是大多数人都不明此理,只想处处占尽先机胜天半子,然而往往事与愿违。”
这话说得玄乎,宣晟有些不得其解。
黄挚叹息一生,道:“我一生中最为后悔之事,就是曾在多年前,年少轻狂时学了些本事便喜于卖弄,不自量力为一位友人观测了天命,而后种种祸根,皆由此埋下。”
“那时,我断言他虽有九五之尊的命数,但终究算不得圆满。因他后嗣中有一女子命数格外强盛,其他子嗣都为避她而无法降生。如此一来,他虽能王霸天下一时,但到头来却要为后嗣子女缘薄弱一事劳心费力。”
此话一出,宣晟忽然意识到师父在说什么。
他张口欲言,黄挚却摇摇头打断他,继续道:“可是后来陆陆续续降生的后嗣,让他对我的话将信将疑,我也自疑是否当时太过年轻而妄断。谁知,即便旁宗有后,唯独他最喜爱的长子,除了育有一女,便再无子嗣诞生。”
“而后长子身患重病,眼看着就要应验当年我的谶语,他无法忍受长子可能无后的命运,便决定……杀了那可怜的小孙女,改变所谓子女缘薄弱的命格。”
长夜寂寂,连素日最爱夜啼的杜鹃也歇了声响,除却万里繁星仍旧无言闪烁,默默倾听。
宣晟听见自己的心跳一时间剧烈起来,几近失控。
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那张冰雪可爱,或哭或笑总是生动的面容。
他无法想象杀死一个人意味着什么,更遑论杀死如此生机勃勃的一条性命。
而要杀她的人,是她的亲爷爷,那个手掌天下大权,身居至尊皇位的当今天子。
永嘉郡主……如此一个言笑晏晏、古灵精怪的小姑娘,谁人看她都是鲜花着锦、风光无限的金枝玉叶,谁知她独享万千宠爱的背后竟然是被亲人嫌恶的命运。
骤然间,宣晟从前对温憬仪的厌恶如烟消云散。
他虽身世凋零,但却有真心疼爱他的师父师娘,足以慰藉一生。
温憬仪虽时时刻刻将皇祖父对她千万般宠爱挂在嘴边,但她却不知背后曲折的人心,并不如她以为的那般美好。
“师父……”宣晟再度开口,隐隐竟有一丝哭腔,可开了口,他又不知自己该说什么。
他想求师父救救师妹,不要让她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