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留的雪莽莽皑皑下了整夜,第二日晨光亮时,四周围放眼望去,天地同色,衰白一片。黄河水冻得结实,打冰船昨儿个劳作半夜,前边打完后边就跟着冻上,江东远道而来的艨艟皆凝在河面动弹不得。
无奈之下,孙权留周瑜等人继续守着,并教人封锁消息,免被曹军抓住反扑机会,自己领一营轻骑,即日便往回赶。且不提此时距离吴县传讯过来已有些时日,便说过几天大雪封路,若再晚些走,恐怕马蹄陷雪,更难行矣。
如此,等这一行人昼夜兼程、急匆匆赶回吴县,又过去五日有余。
孙权下马时,天色已晚,举目昏沉,耳中闻听哭声不止,只见宅中各处结着白布祭幛,堂中端端正正停了一条灵柩:人是昨日走的。
开路显道的巫觋队伍停下唱打,自小跟在吴夫人身边的老嬷嬷便给那戴魌头面具的人一些银两,再抬头时,正与孙权两目对视,不觉呜咽一声,跪倒在地。
孙权煞白着脸,上去扶起。两人又在灵堂中哭拜一番。
“母亲走时……可留了什么话?”纵使如今见惯生死,一路上也做足了心理准备,他此刻还是浑身发软,脑中嗡嗡作响。
嬷嬷就一路絮絮述说着,将他引到后院去。
“太夫人临终前,最放不下的就是君侯兄妹二人,可惜,一个都不在跟前!”
“……阿香呢,她之前不是在广陵吗?”
“尚香女公子去蜀地了!唉……可怜啊……”老嬷嬷用手指揩过眼角,“君侯请看看这后院里的药草吧,都是太夫人生前精心照料的。”
孙权抬头,便见院中一片苍苍翠翠覆着薄雪,不由问道:“竟不是海棠荼蘼?母亲生前最爱这些花植。”
老嬷嬷张了张嘴,几番欲言又止,不住地拿手掌手背在面上来回抹。半晌,终于定下神来,慢慢告诉孙权:
“之前,医师不是说君侯思虑过重、心有郁结,方惹的头疾吗?这边几种,都是安神补心的,而且对眼睛好,平时没事就可以泡一点喝。但是太夫人又再三叮嘱,也别喝太多,多了似乎也不大好,是药三分毒。”
“君侯不在的这两年,太夫人没事时就晒些草药茶,存在罐子里封于库房,老身一会儿再带君侯去看。还有啊,她为君侯和女公子写了一屋子平安符,又在周边几县捐了十二座王母庙,今后必诸事顺遂,灾厄不侵。”
孙权双目红肿发痛,怔怔然抬袖擦了下脸,竟已流不出泪。他听她唠唠叨叨地讲这些他所不知的往事,犹豫一番,轻声问:“可有给阿香留什么话?”
“有,怎么没有。”老嬷嬷望着天空中一轮明净圆月,长声叹息:
“太夫人为尚香女公子备了百余抬嫁妆,要她有看得上的就嫁,没看得上的,就自己留着快活。”
“太夫人还说,有君侯和这些身家在,世上便无人能欺辱她。”
字字句句,掷地有声。孙权别过脸,不再言语。
而孙尚香次日赶回老家时,听到的也是同样一番话。她刚与隐鸢阁翳部首座张仲景见过面,等他收拾手头剩余的事务,就收到了母亲病危的消息,先行回来。路上已哭了许多遍,未料还是没见上最后一面。
这平日里神气十足的少女此刻低垂着头,整个面庞哭得浮肿了一圈,几乎睁不开眼,声嘶气弱,如一缕滞留人间未被收走的幽魂,惶惶闯进门来。
一来,就被二哥伸手指着鼻子问:“站住!你去西蜀做什么?”
她茫然在原地呆了片刻,仿佛刚刚清醒过来,面色也霎时沉了下去,“啪”地打开孙权的手。
孙权脸上挂不住,冷哼一声:“你明明是离母亲最近的那个,最该早日回来,如今倒比我这征战在外的人还迟!”
“哈?”孙尚香横眉瞪目,尖着嗓子骂他,“不孝子!你好意思说我?母亲在的时候,我每年为她寻访名医名药,花不少时间陪她,你呢?你除了给钱拨人还会做什么?动不动就两三年不归!你可知母亲时常同我念起你!”
她见孙权颤抖着伸出手,又要指人,立刻打断:“闭嘴!你是不是要说什么‘军在外忠孝不能两全’?我看你是从小读书读傻了!袁术早死了,没人非要起复你!你忠于什么啊?自己心里头敞亮!”
孙权闭了闭眼,手向后撑住桌子,还未喘上一口气,妹妹的质问如同过节时的炮竹一般在耳边连环炸开:
“一天天脑子里只知道对自己人内斗集权,对外头扩张联姻!孙仲谋,你根本不知感情是何物,家人是何物。你说你活着到底为个什么?”
“我为了什么?”孙权猛一抬头,音量也拔高了,“我为了什么?你说我为了什么?我还不是为了孙氏为了江东?我牺牲了多少自己的利益!如今简直活得不人不鬼!而你只知在家族的庇护下四处惹祸!”
话至最后,这一向最要体面的人竟破了音,瞪着眼,满面通红,浑身哆嗦。
他的意思,就是她得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