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眼前各处贴着黄纸符咒,自己身上也贴满了。
还是想不通,她怎么会死呢?她怎么会消失在这个世上,尸骨无存,就跟从没来过一样?
……广陵王身死,现在是发兵的好时机。
刚升起这么个念头,心就又被刺了一刀,气就开始喘不上。
广陵王死了。她死了。他的月光死了。所有爱她恨她的回忆都涌上来。可是已经不恨了,只记得她有多好。
不是“广陵王”这个名字死了,而是那个他曾经抱在怀里吻过、发过誓的活生生的她,没有了。那么温热的颈,那么柔软的人,那么抓他心的笑,他忍在舌尖藏在记忆里、梦醒时揉碎在空荡荡的怀里,瞒着老天想了那么那么久的人。
见不得光的经历,在许多年的许多个夜晚,被他反复提起来推敲打磨,每一个细节都烂熟于心。
她生气的样子就像拍在他脸上软绵绵的巴掌,她笑起来就像在用脚轻轻挠他的背……他也一道死了。
连她眼眸里那层薄薄的水壳都足以叫他俯首认错的。可她却死于他手,死于他引以为傲的火药战术,死于他为了一枚虎符自以为是应下的赌约!
什么都想不下去,什么也不愿再想。至少此时此刻,他宁可自己没有脑子也没有心。别想,别屏气,别闭眼。
孙权浑浑噩噩地将脚放到地上,让自己的身体立起来。炉子里点了安神香,袅袅烟起,整个营帐内如梦境般云雾缭绕。
他左摇右摆着站定,拿浑浊的眼扫视一番,只见那精刻细琢的紫檀木雕架上是六柄名贵宝剑:紫电白虹,百里青冥,辟邪流星;镶金嵌玉的祥云纹桌案上是一排流光溢彩的符印:兵权,政权,财权。
他是它们的王!
可除此以外空空荡荡,别无所有。
孙权弯腰喘气,盯紧这些狡猾的印,怕它们逃跑,恍惚不定,有那么一刻仿佛被勾走了魂魄,眼前竟幻出个雾海茫茫、金翠琉璃的仙境来,一排编钟琅琅悦耳。
脚下如陷云端、使不上半点力气。耳边传来许多熟悉的笑声、说话声,转身去找时却并没有人。
忽闻一声雷鸣,万物震颤,四周围风声贯耳,白色气旋尖啸而起,转瞬间竟将眼前世界如云烟般吹散。身下踩空,坠入无穷晦暗。那组编钟同落下来,变回了符印,又像遭了什么东西吞噬腐蚀般,攀上越来越多的黑色纹路。
孙权一个踉跄本能地扑上去,又惊叫一声向后坐倒在地。
瞧瞧那桌案上,哪里来的符印?不分明是些骷髅头!黑洞洞的宽阔眼窝里藏了无数个漩涡,是航向蓬莱仙岛前不详的死地,是穹宇深处静觑红尘的眼!旋转着,诡笑着要将他吸进去消化干净!
它们在笑,在笑他!在笑他为什么活成今天这等狼狈模样!
一生逐权之人,无权定夺人生。
年少时最熟悉最恐惧的无力感,就在这刹那间贯穿心脏。
他仍是从前那个掌控不了任何事物的孩子,纵使得了人一生能得的所有权力,面对这悠悠苍天依旧束手无策,渺小脆弱如蜉蝣。想要的不能要,得到的不知足。到底在意什么,就算失去了也不知晓。
脑袋被那些骷髅吵得愈发疼痛。孙权恍恍惚惚走向剑架,自己把自己绊倒两次,又自己咬着牙爬起来。不过十来步的距离,好像走了半辈子才到。
他拔出其中一柄不知道什么剑,举到面前,轻轻抚摸转动,脸上表情如哭似笑。端详了会儿,头一次看不出任何名堂,只觉得耳边有人在念某个名字,心如刀绞、遍体生寒。
想不通,和她的事永远也想不通。说实话,世间的什么事都想不通。
“咣!”
一剑挥下,桌上符印摔落在地,到处乱滚。
“轰!”
外头惊雷劈过,大雨滂沱。乱风扬起帐帘,电光映在他灰白如死尸的脸上,映着他跳动的眼皮,瞳孔里明明灭灭、两点将熄未熄的烛豆。心脏被不知名的长着尖指甲的手攥紧,捏出滚烫的毒汁,膨胀他的躯壳,要让他的痛他的恨充斥在天地间,可天地也小得装不住。
冥冥之中,一口巨鼎倒坠扣下,慢慢缩小,将他困在永生挣不脱的牢笼中。打雷了,下雨了,四周都看不见,逃,往哪儿逃呢?越小的地方越好。
电闪雷鸣中,孙权趴在地上,缩到桌案底下,头埋在膝盖里。一切都和他无关了,只有自己抱着自己。好久都没有蜷成这样了。
外面好像有谁在喊他,听不清在喊什么。
“我不在,我不在。”他闭上眼安慰自己。隆隆的雷打下来,浑身不由一抖,外头的声音竟然清晰起来。
“怎么又没动静了!要不要进去看看?”
“你担得起这个责?还是先去禀报……”
孙权立刻反应过来,脱口而出:“孤没事!不必进来!”喊完,自己也被自己吓到了,好像这声音不是自己发出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