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幼时也这样,每次骑完马都疼得不行。”孝瓘将身子往榻内侧了侧,腾出一块地方留给清操,“其实……不用那么着急,我会等你的。”
清操艰涩地坐下来,艰涩地弯了弯眉目,那弧度硬生生扼住了即将溢出眼角的泪珠。
短短数月,他清减了许多。
阳光映着玉曜的脸,呈现出一种几近透明的苍白,乌黑的双眸化作琥珀,仿佛幽潭笼上寒烟。
清操不忍再看,别了脸移向那些新植的花木。
“那些是我去年冬天亲植的栀子树。”孝瓘道。
清操噙着泪,回过头凝视着他——“同心何处切,栀子最关人。是吗?”
孝瓘轻轻点了点头。
“肆州时,我做胡麻的豚皮饼,你在安喜还了我一碗;我以琴曲肖你,你以剑舞相和;新婚我使你画眉遭拒,临别你亲手磨一支石黛来还……”清操说着说着,泪珠碎落而下,双手亦渐握成拳,“如今,你又植了这些栀子树,是想用这满树的栀子花,来偿我赠你那袋疗伤的栀子吗?”
“清操……我……”孝瓘垂睫,避开她的目光,“今生我亏欠你的太多,并不知如何来还……只能做这些微末之事……”
“可是孝瓘……”清操提高了嗓音,盖住孝瓘的愈发低弱的尾声,“我并不想要你的感激啊!我之前,就说过好几次了……”她说到后面,声音却也矮了下去。
她看到孝瓘先是一怔,继而眉峰蹙起,低头往榻边的唾桶中吐出一大口黑血。
良久,他直起身,勾了勾残着血痕的嘴角,缓缓言道:“抱歉……那便来生再还吧……”
清操深吸了口气,这口气就这般顶在她胸口,吞吐不出,又强抑不下。
“来世茫茫人海,未见得能再遇到;便是遇到,也未见得还记得……你若执意还,就努力多活些时日,余生几十年,总有慢慢还清的一天。”
“好。”他笑了笑,应承道。
她这口气,终化作一行泪,缓缓流出眼眶,可她偏拗着头,自己擦干净。
马嗣明的药丸送至兰陵王府时,清操并未在家。
那天正是谷雨后的首个吉日,按照朝廷规矩,皇后胡氏需领内外命妇先于北郊的先蚕坛以太劳、少劳之礼祭祀先蚕;次日返回邺宫,皇后将于后苑公桑领诸妇亲蚕,以彰皇后之坤德。②
清操一大早换好纯缥色的助蚕服,赶到北郊,却迟迟不见皇后的仪仗。
待到过了午时,方又传圣谕:内外命妇皆往邺宫后苑。
清操心生疑虑:需知这亲蚕礼源自《周礼》,乃五吉礼之一,历来十分隆重,此番祠部更是筹备日久,这究竟是生了什么变故?
牛车缓缓沿着广阳街往邺宫去,途径宫角门,清操瞧见了皇后的仪仗和重翟车泊在那里——看来皇后根本就没有出发前往北郊。
转弯到了止车门,只见内外命妇均已聚集在此。
内侍官导引诸命妇自云龙门入宫,暂住在公桑旁的一处院落中。
大家俱是议论纷纷,清操大略得悉大宗伯将暂代皇后胡氏,另择吉日往北郊行先蚕礼。至于原因,依旧无人说得明白。
次日上水二刻,诸命妇鱼贯入后苑的公桑。此处植了许多桑树,谓之桑园,穿过游廊便是蚕舍。
皇后胡氏身着鞠衣立于桑树之下。
鞠衣又名黄桑衣,正是取桑叶初生之色,胡氏穿着这身亲蚕服,更衬得脸色蜡黄难看。
胡氏领诸命妇采桑,而后进入蚕舍饲喂。
整个过程机械敷衍,皇后始终阴沉着脸,未多说一句话,也未见半分笑容。
众人望着皇后远去的背影,又开始低声议论起来。
“一定是因为晋阳中山宫的事!”低回纷杂的人声中突然冒出一个尖细的童声。
人群竟自渐沉静下来,仿佛都在竖着耳朵听后续的“童言无忌”。
这一句“中山宫”自然也引起了清操的注意——发声的女童就在她右前方不远之处。她约摸七八岁的光景,身着外命妇的深衣,显然并非公主,但如此年幼,又怎会受邀参加这样的祀典?
不过清操很快就明白过来——只因那女童正在被斛律夫人训斥“莫要胡说八道!”——想来她应是斛律光的次女。
时任大司空的斛律光有二女。长女被孝昭帝高演册为太子高百年的正妃,才因高演离世,储君易位而降为乐陵王妃;次女又被当今天子高湛定为皇太子妃,将于六月举行册封大典。
“准太子妃”哪里肯服,依旧稚声稚气道:“女译官要救中山宫老媪,信鸢被我兄兄一箭给射下来了……”斛律夫人一把捂了她的嘴,又将她匆匆带出人群。
听此一言,清操马上联想到了惠琳欲寻的阎氏老妇,莫非突厥人的细作已经潜入了晋阳皇宫?
孝瓘早起服下马嗣明遣人送来的药丸,到了午后才渐渐恢复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