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历,元吉三十一年,秋末。
荆黎从薛瞎子简陋药铺里走出,神色忧愁,脚步飞快,不敢有半刻耽误。
原本想着只要自己多吃苦,多积攒些银钱,带娘亲去往落叶城的医馆,娘的疾病就能治好,能痊愈。
可天不遂人愿。
自入秋之后,妇人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衰弱,荆黎心底万分焦急却又无可奈何。
钱财可能并非办得成所有事情,但有时候,一二三两银子,就能买回一条鲜活人命。
“薛瞎子说了,这副药材能够帮娘亲补气培元,慢慢调理会好起来的。荆黎,别瞎想,赶紧回家给娘亲煮药,晚些时候再进山一趟,争取多挣钱,只有有钱了,才能支撑得起药草损耗。”
这次,少年没再腹诽薛瞎子,是没心思了。
薛瞎子半眯着眼,蹲在门槛儿上抽着旱烟,用仅剩的左眼看着少年飞奔回家的背影,目有所思,最后竟然浮现一抹难以掩饰的愧疚。
作为村里唯一的赤脚郎中,中年岁数却如甲子老人的薛全坐在药铺门槛儿上,用仅剩下的左眼看着少年远去背影,叹息一声,似有愧疚,“人呐!只要自己想死,什么灵丹妙药都救不了。”
这句话,薛全是在说给少年听,也是在说给自己听,只是可惜,荆黎远去,没能听到这番言语。
秋月末,桃树上的果实褪去青涩,变得通红水嫩,同时,落叶纷纷。
推开院门,荆黎不敢有丝毫停留,走入厨房生火煮药。
按照薛瞎子给出的步骤,火候,时辰,一步不差的熬煮草药。
趁着空档。
荆黎走进屋。
屋内除了些老旧家具之外,空无一物。
一声声痛苦咳嗽声在屋内回荡。
床榻上,妇人脸颊消瘦,眼窝凹陷,印堂漆黑,原本的满头青丝凌乱如草芥。
似骷髅,似恶鬼。
荆黎走到床边,为娘亲轻轻捋了捋鬓角发丝,柔声道:“娘,再等等,待会儿喝了药,就不这么难受了。”
少年尽力让自己的嗓音不那么颤抖。
可悲伤,总是掩饰不住的。
妇人伸出颤巍巍的手掌,手臂消瘦如桃枝儿,血肉无几。
抚摸着自己孩子的额头,眼神充满心疼。
妇人张了张口,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明明记得昨日你还是个小不点儿,怎么今天就长这么大了。”
眼神悠悠,妇人似乎想起很久之前的一家三口。
那时候,真的很暖人心。
二月春风,桃花招展。
孩子坐在汉子脖颈上,汉子就会一边小跑,一边喊着:飞咯,飞咯......
每当这时候,孩子都会很开心,咯咯直笑。
而妇人自己,坐在屋檐下,缝补衣物,看着这幅欢欣景象。
只可惜,随着汉子在丰阴涧落了水,天就塌。
妇人自己落下病根,终日只能与阳光和床榻为伴。
刚刚从孩子成长为少年的他,也被迫挑起家里的担子,这一弯腰就是好多年。
“有时候我在想啊,如果你别那么懂事是不是我也能安心些。”
妇人声音哽咽。
她是亲眼看着孩子挑起重担,肩膀磨破皮,流出血,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儿了 ,却始终 不肯放下。
也是因为孩子太懂事,妇人心头的愧疚,就像自己的疾病那般,随着日积月累,越来越重,越来越多。
孩子太好,搁在其他无忧家庭里,是幸事。
可搁在这儿,就是孩子自己的大不幸。
“你爹是个没良心的,老早就丢下咱们投胎去富贵人家享福,害得咱们娘俩儿在世上遭罪。不过你别怪你爹,他呀!曾经一边肩头挑起了家,一边肩头扛着咱们儿,他太累了。”
.......
很多时候,都是妇人在说。
少年在听。
直到最后,妇人再也没了说话的力气,只能用那双温柔如水的眼眸看着少年。
荆黎勉强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握住了娘亲的手,在自己脸上摩挲几下,然后放下,为娘亲盖好被子。
“娘,我去看看药好了没,这次,薛瞎子信誓旦旦跟我保证过,肯定管用 ,要是这病还不见好转,我就去砸了他那药铺。”
说着,少年已经转头,走出屋门。
却没直接去往厨房。
搁着一道木门,少年瘫坐在地,背靠墙壁,双手死死覆住脸颊,呜咽之声从指缝间渗出,断断续续,低沉哀伤。
屋内。
妇人没有力气再说话。
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滑落。
眼眸当中满是血丝的妇人双手合十,似乎想透过房梁屋脊,与老天爷求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