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敏官的脸色忽然不易察觉地暗了一暗。
他不冷不热地说:“我有正经的营生,钱我会还的。”
林玉婵觉得匪夷所思:“那人家方才问你有没有东家,你怎么摇头?”
苏敏官好像意兴索然,眼帘垂下,礼貌性地问她:“阿妹,你叫什么?你家住哪?我送你吧。”
林玉婵语塞。这种灵魂拷问她一点也不想答。
蓦地心中一动。未来还要在这个光怪陆离的广州城里混日子,眼前这一位算得上生死之交,应该能小小地帮她个忙吧?
她问:“你知不知道有哪里……嗯,招女工的?包吃住就行……”
要是她能挣钱,林广福也许就不那么着急卖她了。
“女工?”苏敏官显然对这个概念有些陌生,不过“包吃住”三个字还是很容易理解,“你没有地方住?”
她忙点头。
他唇角微微一翘,轻声说:“我真可以不还你钱?”
林玉婵:“……”
什么跟什么啊!脑子转真快。
也许他真的有门路,能给她介绍个工作?
苏敏官:“跟我来。”
零落的雨点忽然从天而降。黑云忽地将府前路那一排商铺遮住。突如其来的暗淡里冒出来一串长长的影子。那是个匆匆前进的人力车,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嗒嗒的响声。
一个小厮模样的人打着伞,甩着辫子,跑步跟在旁边。
车上坐着个洋人,一头浓密的姜黄头发,随着车轮的滚动左右摇摆,好像脑袋上盘踞了一只猫。
他抱着一杆手杖,不时掏出怀表看,老远就叫道:“停车停车!”
几个收摊小贩四散而躲。苏敏官转头一望,脸色微沉。
那洋人跳下车,姜黄头发随风舞动。
“Manqua,wherehaveyoubeen?”洋人拄着手杖直奔苏敏官,焦急问,“你擅自离岗已四天了,当我的生意是儿戏吗?今天才有人告诉我,你被官府收押了。你到底犯了什么罪?”
身边小厮适时将伞罩到洋人头顶,让他免受雨淋。
林玉婵听完这一串,已完全石化了。大清广州府比她想象得要国际化得多。空降短短三日,她已经见过了三个英国人,听口音还是不同地方的,都团聚在广州了。
富商直接飚英语,而且是对着苏敏官说的!
苏敏官抿着嘴唇,神色难辨。
他大概以为林玉婵看到洋人吓坏了,无奈地轻声笑笑,介绍:“这位是怡和洋行的大班渣甸老爷。我的……东家。”
林玉婵眼睛瞪老大:“怡和洋……行?”
就是那个远东最大财团JardihesonHoldings,新交所、伦交所上市,投资资产遍布全球,包括置地集团、文华东方、美心、八喜、万宁、711、永辉超市……
不过,现在的怡和洋行应该还处于野蛮生长的青年时期,利用走私鸦片赚得第一桶金之后,就在中国参与各式各样的投资和倾销。
渣甸大班年纪不大,两腮胡子乱抖,一副沉不住气的样子,也并没有日后“东方巴菲特”的雏形。
林玉婵:心情复杂。
苏敏官瞥了一眼她的神色,起身迎上渣甸。
即便是对着洋人,他也神色冷淡,腰不带弯。
“是误会。我刚刚被放出来。”他顿了顿,礼貌地加一句,“多谢挂念。“
林玉婵有点腿软,一瞬间以为自己在做梦,满脑子都是“有眼不识泰山”。
苏敏官也说的是英语。
而且语音纯正,比渣甸大班那一口苏格兰英语还纯。
刚刚发觉自己穿越的时候,林玉婵还苦中作乐地庆幸,相比古人,起码自己有超越时代的优势,能说两句得体的外语,让老好人牧师直接给她发神学院offer,最不济当个通译,不至于饿死。
现在看来,她想得太简单了。
“古人”的英语完全秒杀多数二十一世纪大学生好么!
不过话说回来,能在洋行工作的,必定是通晓外语的专业人才。这算是广州独特的地域文化。
渣甸大班甚是不快,揉着自己脑袋,嘟嘟囔囔地抱怨了好一阵,“还好你自己解决了问题,不用让我跟中国官僚打交道,那简直让人窒息——快跟我回去,你还有好多活儿要做呢……哎,她是谁?”
他指着林玉婵。
苏敏官没马上回答,慢慢转向她,口型说了三个字。
“包吃住。”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挑衅。那意思是:你来不来?
林玉婵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他被官府冤成叛匪,面临砍头的命运之时,也还能从容不迫地在大街上跟衙役废话。
就算没有她自作多情地赎人,怡和洋行也迟早会得到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