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三年,夏。
江南,广庆楼。
“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弦乐声声、锣鼓铿锵,一曲《长生殿》,曲风低回浓郁,婉转动人,扮作杨妃的旦角双眼娇媚、柳腰难扶,台下一片口哨尖叫声。
台上正热闹着,来庆班的后台却空荡荡的。
才从台上退下来的梅玉仙,卸下太监装扮,又要扮作宫女,三两下换好戏服,一阵风似的坐回妆镜前,对镜火急火燎地勒头。
“这老抠门的,抠死你,拿一份钱干几份活,还让不让人活了?”
如今戏班子不景气,班主将人员缩减大半,开起戏来恨不得一人当几人使,可苦了几个跑龙套的,换起妆来似打仗一般。
镜台上,油彩斑驳的青釉碟七零八落,“小弯”和“大绺”散了一桌台,乱糟糟似一团麻。
前台的锣鼓声声催促着,心下越急,手上越乱,不是勒的太松,眉眼绷不上去,就是是勒的太紧,象箍了个紧箍咒。
大热天,身上叠着几层戏服,里衣早已湿透,急火攻心,手上直想撂挑子。
“玉仙、玉仙,快点,还有半刻钟该你上场了。”一人在台口喊话。
“好,哎……别走啊!”她急回头,门帘晃了两晃,人早已没影了。
“催催催,催命啊,连个帮手都没有。”
她猛得停下来,两手酸到抬不起来,只好放下来搁在妆台边歇歇,镜中倒映出紧拧的两条细眉。
看看镜中的脸,自己前些年还能演演大丫鬟,戏比主角少不了多少,如今只能跑龙套了,丫鬟老妪太监宫女……
在戏班子这么些年,戏份越来越少,气倒是越受越多!
可又真不敢撂挑子不干了,年岁渐长,如今各地也不太平,换个戏班子,待遇也好不到哪去。
她叹了口气,又抬起手来,抱怨归抱怨,活不能停。
便是往日的台柱子阮眉清,如今一个月也排不上两场戏了,倒是原先与自己一同扮丫鬟的宁小鸾,一跃倒成了来庆班的新台柱了。
倒不是她有多出挑,宁小鸾唱功平平、武戏稀疏,在台上唱戏,时不时跟台下的客人眉来眼去,下了台拜客、吃请一样不落,县里的头头面面的人物都捧她的场。
可她娇滴滴的周旋在客人中间,摇曳着身姿的本事自己确实学不来,还是认命吧,她在心中暗叹了一口气,自己就是个龙套命。
可是这勒头的活一个人真干不来,她左右张望着,想寻个人来帮忙。
然后,她看到一双眼睛。
一双令人过目难忘的眼睛,眼睛的主人身着浅葱色细夏布裙,看上去不过十二三岁,身量纤巧,柔柔怯怯的模样,不声不响窝在一堆戏服旁。
看着眼生,不过这会也实在没别人了,顾不上这许多。
“哎!”她抬着胳膊朝她示意,眼睛的主人愣了愣,柔柔的起身走过来。
“丫头,帮姨一个忙,来,帮我拉住这,”一双纤细白皙的小手抻过来。
“对,拉紧。”小姑娘听话照做。
梅玉仙看着镜中的人儿,如玉面孔,如花美目,真真是个美人胚,心下喜欢的紧:“你是……来学戏的?”
那姑娘摇了摇头。
“那你是……你是眉清姐的孩子?”她试探问道。
昨日听说请假几日的阮眉清回戏班,身旁跟了个漂亮的女娃娃,说是自己的孩子,班主大发雷霆,戏班子里都炸了锅。
小姑娘愣了愣,然后点了一下头。
她进来庆班时阮眉清便是台柱,追捧她的人不少,不过她从不搭理,拜客、吃请从来不去。
不曾想,她竟有个孩子,而且,还这么大了。
她不禁又多看了几眼,这孩子这么惹人疼,要是自己能有个这么大的孩子,好象也不错。
“眉清姐呢?”她说话的声音都不觉温柔了许多。
小姑娘朝里间班主的屋子指了指。
阮眉清一袭蓝底碎花旗袍,一头乌发绾在脑后,面容秀丽,聘聘婷婷的立在逼冗的屋子里。
靠北墙一张退了漆的八仙桌,两把藤条椅,余下的空间挤满了各种行头和箱笼。
庞班主个头不高,整个身子窝在旧藤条椅里,皱着两条八字眉,颇有些怨愤:“你的心思我知晓,无非就是不想应酬那些个客人,吃了这碗饭,……对吧。”
他看了眼阮眉清的面色,没有再说下去,端起桌上的茶缸喝了一口,啐了口茶叶沫子,忍不住又开了口:“孩子既然在外面养了十几年了,又何必带回来,戏班子人多口杂的,如今人尽皆知,我如何帮你瞒。”
“她养父母都生病走了,孩子没处去了。”阮眉清淡淡地说道。
“那就再找处人家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