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家下人住的屋子窗户低矮,破洞的地方用纸糊上,夏天的时候还好,阳光会从缝隙中斜斜地照进来,毕竟在屋子里也不算太热。但雪梅记得,到了冬天的时候,这些口子会成为风灌进来的缺口,致使她无论盖几层被子都冻得睡不着。而这些对雪梅来说其实是很遥远的记忆了,彼时她早就入宫当了娘娘,虽然备受冷落,但好歹衣食不缺,已经很久没过苦日子了。
可如今她看着自己身上穿着的粗布衣,那是她熟悉的陆家下人的服制,因为不太合身而盖过了指尖的袖子,显得有些长,在干活的时候她必须拿一根绳子挽起来,而屋子里虽整洁,但也不难看出陈旧和破落。放在桌子上的茶杯还有泛黄的茶渍,旁边放了一些姑娘家梳头用的头油。
这里是她熟悉的房间,她在进了陆家当奴婢之后,就和两个年龄与她一般大的小丫鬟们住在了这里。
她混沌的脑子从回忆里抽回神,掀开了盖在身上的薄被,摸了一把额头,发现自己出了许多汗。她的指尖感受到了自己的体温,也许是之前晒了太久,她的额头有些发烫,脸颊也微红。
雪梅有些恍惚地起身,从桌子上找到了一小面铜镜,看着镜中自己的模样,虽然扎着丫髻,但依旧可见枯黄的头发。她的脸上看着没什么肉,下巴微尖,鼻子生得高挺而小巧,一双眼睛显得特别大,嘴角在不小的时候自然向下,有些苦相,而且皮肤黑黄,一看便知是干惯了辛苦活的,因而她的脸并不出众。
而她瘦得厉害,身量也不高,看上去只有十二三岁的样子,但雪梅知道这就是她十四岁的时候,这就是大玄的昭宁十一年。
那个在宫中为了救落水的十六公主而死的梅昭仪,此时一睁眼,回到了她刚进陆家当丫鬟的年纪。
她望着镜中的自己,心中思绪万千。
难道是老天觉得她命不该绝吗?她本来已经死了的,竟然让她再活了一次。她前生的那些经历在这一刻好像浓缩成了一个冗长的梦,从丫鬟到养女,从发现自己是真正的陆家小姐,再到入宫为妃,最后她溺死于湖中时,其实也不过二十四岁。
那是十年的光景,幻化为她灵魂里最深的记忆,她再次回到十四岁时,只觉得每一刻都历历在目。
在回望自己的人生时,如果说有什么遗憾的话,那她其实也说不上来是哪一步走错了。是她不该拒绝和贺若祁的联姻吗?还是她不该入宫为妃呢?抑或是她不该为了和陆元棣较劲而逐渐扭曲了自我呢?
雪梅看着镜中的自己,十四岁的脸庞,眉间却有化不开的疲惫感。那是她带来的,远超她这个年龄该有的死寂。
她当年不是这样的,她在十四岁的时候,野心勃勃,自从在入府的那一天在回廊深处对陆元棣惊鸿一瞥,那个怡色玉润的少年便刻在了她的心中。后来她又看着陆元棣院子里那些伺候她的大丫鬟们专司笔墨,远比她日复一日地在院子里洒扫要轻松。她便生出了许多念想,她想要到四少爷的院子里去,也想要接近陆元棣。
她小的时候没有名字,从他有记忆起,她就生活在嶂南的一个村子里,她家里的人口不多,时而宽裕时而落魄,在钱花光了粮食也吃完了的时候,掉光了牙齿的阿婆就会下地干活,养活她爱喝酒的儿子,也会顺便给她一口饭吃。阿婆喊她丫头,有时候也会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些村子里罕见的点心,招手叫她过去吃。
这一段记忆太遥远了,她其实只记得一些碎片。后来她的村子里闹了瘟疫,阿婆和她的儿子都死了,屋子就要被人放火烧个干净,她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在刚点燃的火海中逃了出去,之后她又在人伢子手下讨生活,只要能得到一个热馒头,她就绝不会满足喝一碗冷粥。
她年幼的时候,便是这样一个抓住一点机会就要向上爬的人。
雪梅这个名字还是后来她被卖到一个书生家里做丫鬟的时候,那个书生帮她起的,她说自己出生在腊月二十一,那书生就随手给她起了“雪梅”二字,说是最适合冬天出生的姑娘。当时的她其实还不认识字,忽然有了名字,便很是高兴。其实那时的她哪里知道,雪梅和“梅香”一类的名字都差不多,不过是丫鬟拜把子,奴才起了顺口的名字方便人使唤罢了。
不过她后来倒是挺感激那个书生的,虽然他后来因为要赶考,而再次发卖了她,但在他家里做活的时候,那书生在闲暇的时间还会教自己认一些字,虽然不算多,但也算够用。也是因为认得几个字,所以她才有了进陆府当丫鬟的资格。
然而认得几个字,对于十四岁的雪梅来说仍旧不够用,她想要进陆元棣的院子里当差,就需要要通晓文墨才行。她当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用自己省下来的月钱在外头买了一些旧书,没事干的时候就躲到角落去看书。
一开始稍复杂一些的字她是不认得的,因此看书也只是囫囵吞枣,挑着自己的认识的字看,竟也看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可那时候她仍旧看着,看论语,也看孟子,学着说几句之乎者也,更多的字她其实也不会读,后来又闹了一些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