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色不善地坐在月桌旁,且月桌上空无一物,连只茶水杯都没有,傅声闻立时明白驿丞是换了间屋子见自己。他用余光暗中环顾雅室的布局,发现这里其实是由两间雅室合并而成的,中间被一道户牖隔开,而此刻便有两扇户牖未关严实,使得隔壁雅室的纱幔自缝隙间飘出来一角……
“是你吵着要见本官啊?”驿丞满不耐烦地开口,眼神频频瞟向户牖。
傅声闻更加确定帘后有人,且若他猜得没错,那人便是樾州的州牧。
“是,在下乃魏宅僮仆,受冯僚佐之托有几句话要转达于您。”傅声闻走到驿丞旁边,语声不大不小,躬身说道,“骨阆郡太守昨夜意外身故,冯僚佐请您尽快将消息传报京中,以便稽查司速派刑官过来查明真相。”
驿丞愣了半晌,一度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差错,逼着傅声闻重述了好几遍。
傅声闻只好耐着性子一遍遍述说魏宅书房是何时被人发现着了火、大火又是何时被扑灭的,还有那两名僮仆是如何在僚佐的威迫下滚入废墟之中看见了那具穿着太守官服的焦尸……最后道:“太守平日不许任何人靠近书房,独他自己能进去,因而那尸体十有八九便是……”
他话说一半,留了一半任由驿丞自行想象。
驿丞面色相当怪异,谈不上好看也谈不上难看,勉强称得上喜忧参半。他站起身,先是在屋内负手踱步,后又摩挲着下巴站定沉思,直到隔壁传来一声若有似无的咳声后,他才恍然惊醒,忙对傅声闻说:“本官知道了!这样,你先回魏宅,让僚佐安抚好宅内众人,此事发生的太过突然,想来那些人也都吓得不轻……哎,这骨阆郡突然没了太守,百姓们可如何是好呀!哎,任谁都不愿见到此等悲剧啊……哎!”
驿丞的连声哀叹生动诠释了何为猫哭耗子假慈悲。傅声闻轻撩起眼皮,细细揣摩其神情,心想:话说的那么好听,可这眉目间掩不住的窃喜是何意呢?他越想驿丞所言,越觉得好笑——没有哪个百姓会觉得失去一个为官不仁的太守是桩悲剧,他们甚至会认为这桩“悲剧”应当再早些发生。
诚然,眼前这位驿丞亦有自己的盘算。他叮嘱傅声闻,道:“切记,京中来人之前,千万不可让魏宅人出门乱说!”
“是,在下明白,您的嘱托僚佐大人早已向魏宅众人吩咐过了!另外,僚佐大人还再三叮嘱在下务必如时将他的意思传达与您,请您务必派人快马加鞭递信儿至京中,且此事务必秘而不宣,莫叫旁人知晓……”
傅声闻一连用了三个“务必”,拱得驿丞心头火愈蹿愈高。驿丞心说:左右一个务必右一个务必,那冯僚佐还真拿自己当根儿葱了?还张口闭口的“僚佐大人”,呸!一个跟屁虫算哪门子大人?!
而户牖后的贵客亦是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傅声闻尤嫌不够,还要再说,驿丞当即挥手将人赶走。
傅声闻出了酒楼并未走远,牵着马绕到酒楼的后巷,快速把马拴好便跃身至酒楼二层的外廊上。他虽然身形高挑挺拔,行动起来却轻盈迅敏、无声无息,眨眼间便藏身于方才那间雅室隔壁最角落的一扇支窗下,将窗子打开半指宽的缝隙从中窥视过去。
果然,那位贵客正是州牧,胡阼非。
驿丞特意挑了间不临街的雅室,看来是有秘事与州牧详谈。傅声闻屏息听看,见室内之人对窗扇变化毫无察觉,正顾自说着话:
“大人久等,方才是魏宅僮仆来报信儿,说骨阆郡太守昨夜意外过世了。”
“哼,意外?那你说说,怎么个意外法儿?”
州牧背对着窗,傅声闻看不见其表情,但从说话的语气听来,州牧似乎并不在意魏关埔的生死,甚至听到驿丞说起“意外”二字时还嗤笑了一声。
“说是书房夜读时不小心碰倒了烛灯,烧到书籍和帘子,起了大火……”
傅声闻饶有兴趣地看驿丞做戏,假若见到书房内烛灯的摆放位置,的确容易产生此种误会,可驿丞并未亲眼所见依然编排出同样的戏码,还真是……歪打正着!此外,他还确定了一件事:驿丞和僚佐同样觊觎太守之位。
也是,宁当鸡头不作凤尾。太守一职虽不在州上,坐拥实权却比州上的末流小官儿要多得多,谁人不知当今的仕情乃官位越高,便能贪得越多。况且相较于其他郡县,骨阆郡距离樾州最近,若想早日官拜京中博取更高的功名富贵,还是得离州牧近些才行,背靠大树好乘凉嘛。
但见州牧饮了口茶,慢慢道:“郡太守独自呆在自家书房,还能活生生被大火烧死,着实匪夷所思,说出去恐怕没几人会信。不过老谭啊,你要知道,真相如何往往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让所有人都深信不疑,你告诉他们的便是真相。”
驿丞忙不迭应是。州牧又道:“照理说,此事应当立即请示京中,由朝廷派稽查司的刑官前来查明,但那样一来,事情便麻烦多了……”
驿丞怔愣须臾,倏地意识到:州牧此言,莫不是打算瞒下不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