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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话(三)(2 / 2)

有人,还能现身说法发出声音,尤其林家书香门第,清流中有很高的名望,但凡有传人,泼脏水就会很难。但没人了就别指望还有旁人会替你说话,只要二十年过去,就不会再有人记得林海的坚守与林氏的风骨,到时候任人抹黑,百年清名一朝丧尽。

这应当也是林海最最最心痛的问题,林氏的传承与名声都保不住。无子的后果他一个传统士大夫比她这个半路穿越的清楚明白不知多少倍。提起这个难免叫人伤心和生气,她做好林海勃然大怒与她翻脸的准备了。

谁知,林海却是惨然一笑,一直挺拔的背脊都佝偻了下来,平日里因为俊朗的面容和优雅的仪态完全看不出年过四十,现在却老态毕现,连眼角的皱纹都一根根的清晰可见。

他苦笑道:“孙小姐一语中的。我能有什么打算?若是宗族特许,大概能常伴父祖身侧,日后去地下磕头请罪。若是不许,大概只能做个孤魂野鬼了。”

啊,这时代无子的男子居然不能进祖坟吗?还有这规矩的吗?曦月第一次知道。林海和宗族的关系何等冷淡,对方通融的概率在曦月看来简直无限低!

古人很看重死后待遇的,讲究事死如事生,他一生都做好事,最后却很大概率要做孤魂野鬼?除非皇帝开恩叫他陪葬皇陵。但这概率也很低啊!

这也太惨了,还不如再挣扎下,努力生一个呢。

她问如何解决无子困境下的名声问题,正常人都是想法子再生一个,或者著书立传刻碑收徒等解决方案,林海却直接考虑到死后的事情去了,这态度就不对。

曦月略带惊讶的问:“林大人,您如今不过四十三,尚在壮年,为何不再生一个?”

概率再低,也没到不能生的年纪,更何况最好的养生太医都到府上了,也不是不能调养对吧?男人生育期长的可怕,他却早早就放弃,不会是信了什么命中无子的批命之类的吧?如果是这样,曦月要劝他别迷信,好好看医生才是正道!

林海却摇摇头说道:“林氏单传好几代,祖先们积善行德才能有延续至今,我却造孽过多,没那个福气再有一个儿子了。”

曦月听完目瞪口呆,林海说自己造孽过多折了福气?他是对自己有什么误解啊?!

她连忙说道:“这话好没道理!林大人,我从未见过如你一般身体力行做善事做好人的了,林家的租子一直维持三成,时常施粥施衣,您做巡盐的差事更是功德满满,如何会对自己有这等误解?!”

林海却仿佛想到了什么,眼圈发红,神色悲伤愤怒自责混杂在一起。半晌才开口道:“孙小姐,我当然有罪孽。二十年前我扮作富商初入盐场走访,见到了最底层的灶户,他们是我见过的最惨的百姓。”

“骨瘦如柴,昼夜劳作,甚少有三十岁以上的,因为都活不到那个年纪。”想到青年时见识过的惨状,他眼泪如滚珠般落下,声音哽咽道:“男女老幼都没有衣服穿,我见到有个七八岁的小姑娘长得好看一些,便被几个管事强行拖到一边去,然后又像破布一般被丢出来。盐场附近的地随处可见掩埋或半掩埋,腐烂或半腐烂的尸体。”

那简直是人间炼狱。林海再也忍不住,恸哭出声。

曦月听到这里脸都白了,她读研究生时专研明清历史,查资料时看到只言片语都觉得不忍心,林海这是亲眼所见,简直能改变人的三观。

林海收了泪,接着说道:“我便发誓要改善他们的处境,巡盐时也查禁私盐,从不曾向官吏商人妥协。可是,”他苦笑起来,“前头也说了,他们叫我升官,一步步升,一点点远离盐场。我没有办法,只有愈加严苛的禁私盐收官税,盼着产量少了灶户能不那么辛苦。”

曦月心里暗暗摇头,人家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或许渠道困难些,但依旧卖。不过严查也是有作用的,至少不能明目张胆,规模就有限。

只听林海又说:“元和四年的时候我升到了两淮巡盐御史,然后三年多的斗争后,各个大户来与我谈说,他们每年按我定的份额交够税银,叫我对私盐松些,再不同意,要么他们截断往京城贩卖的盐叫我差事出错下狱论死,要么他们各使手段叫我病逝。”

林海说到这里脸色极差,这是威胁,更是最后通牒。而他......“那时家里的妾侍高氏快要生产,大夫说了是个男胎,我一念之差,便舍不得硬顶到最后了。”

他衣袖掩面,羞愧的说道:“从此盐价一年年走高,盐税一年年难收,普通百姓得花更多的积蓄在盐上,本来日子就艰难,再有个什么就得卖身卖田,而灶户的日子更差,每年死的人更多,都是我开的头!”

他为此日夜难眠,后来儿子去世也觉得是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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