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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乍凉,金雨细细,汀兰泣露,紫薇、朱槿在秋寒里渐渐凋敝。
银汉风高,三更雨点点酒上满院的梧桐树,一叶叶、一声声,靡转又悲凉。
凤寰阁内清光明亮,软榻上的衾褥帷帐素净雅致,月色秋罗,内室地上摆着一鼎鱼嘴铜炉,精锻炭火内夹杂着袅袅苏合香,馥馥其芳,赤缇色的木板透出暖热之气,潮气渐退。
不知何处的高楼上传来鹧鸪凄厉的叫声,在阵阵悲鸣中惊醒,沈姝掀开罗幕,赤着脚下了地。
沈姝不紧不慢地推开房门,屋外月色惨淡,朦朦胧胧,只见梧桐叶落满台阶。
“娘娘您醒了!可是饿了?饭菜点心一直备着,您可要用膳?”绿箩惊喜不已,搀扶着沈姝回了屋。
沈姝盯着她脸上淡淡的泪痕,气若游丝,“阿满呢?”
绿箩闻言,原本熠熠的眸色陡然黯淡了下去,“回禀娘娘,小皇子已经睡下了。”
“去抱来给哀家瞧瞧,阿满好些天没见着哀家,没少闹吧?”
咳嗽几声,沈姝借着力从榻上缓缓坐起,“罢了,哀家和你一道去吧,免得吵醒了他。”
绿箩闻言,倏地跪倒在地,泪湿满襟。
沈姝心底的不安在此刻升至顶峰,远山眉微微皱起,“可是阿满出事了!”
“娘娘……娘娘……还请娘娘节哀,小皇子于前日殇了……”
猜想得到证实,无力感蔓延至四肢百骸,喉间腥气翻涌,沈姝吐出一口鲜血。
阿满还是没能撑过今年,一如那些无辜夭折的孩子般。
哪怕秦檀以身殉道,哪怕史书上再无秦沈两家,哪怕阿满非他们所出,只是个领养的孩子,也还是没能幸免于难。
皇族和沈氏手中沾染了太多鲜血,注定子嗣绵薄。
万事皆有因,万般皆有果,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深宫院内无数死于藏红花的皇族庶子,千里之外遍野的饿殍流民。
她总以为事缓则圆,可罪孽亟待清算,阿满早夭似是命数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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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朝末年,当朝太祖式微,攻入旧皇都途中被擒,幸得扬州沈氏携万兵相救才捡回一命。
扬州沈氏本能一举称帝,却主动俯首称臣。太祖对此感喟难当,许诺沈氏万世封侯的同时,也定下皇族祖训。
沈氏有女,当择为后,生而有子,须立为储。以示两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千秋万载,共拥江山。
此条近亲联姻的祖训历经百年,帝王体质愈弱,皇嗣多有夭折,终于在启帝这里破了例。
启帝原有三子,除却两位早亡的嫡子,储君候选人只剩卑贱绣娘所生子秦檀。
无奈之下,沈氏一族只得妥协由身微言轻的庶出子继承大统。
反正沈氏子子孙孙无穷匮,只要下任天子重新流回沈氏血脉,一切便会回归正轨。
可他们做梦也没想到,孤家寡人的小儿秦檀居然敢阳奉阴违,醉生梦死、红绡帐暖的背后是默默培植的亲兵。
弦帝玖年,勤王军队进京伐沈,沈氏族人的尸体横遍了皇城大道,巍峨宫内尽是肃杀之气。
勤王军大多出身草莽,深受沈氏压迫,因此厉声叫嚣着誓要杀尽沈氏全族,不留一道活口,还天下苍生以净士。
然而秦檀却在斩下沈氏家主的头颅后,上了门闩,锁了宫门。
他将那件祎衣翟胡乱地披在肩头,束起的墨发也因玉簪的抽离而散落。
他任发敷面,佝偻脊背,故意叫人分辨不出体态面目,好似仍做着困兽之斗,就如同他才是那位沈氏余孽,一朝太后。
等到沈姝终于意识到他要做什么,难以置信地扑身上前,却被宫人拦住,是他步下的暗棋。
沈姝被人越拖越远,喉头因哭喊而喑哑,双目泣血似是永不原谅。
秦檀却只笑着背过身,缓缓走向那即将被勤王军撞开的宫门。
天下有道,君子以道殉身。
若天下无道呢?那便应以身殉道。
秦檀为殉道而生,图谋至死,唯一的私心就是沈姝。
他在千里之外遍植梧桐,恭候她和孩子往后的岁岁年年。
可天下久病,他们早已身陷这苍生熔炉,圆满总是妄求。
秦檀曾说,他们的孩子会不一样,他可以一张琴半壶酒,三尺剑万卷书,可终归不过镜花水月一场。
一道共拥江山的祖制,两个拘泥于血缘的家族被贪婪扭曲的人性缠裹。百余年来父疑子,妾灭妻,戕兄屠弟,弑君鸩臣,业障造尽,往事种种早定此局无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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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姝接过绿箩递来的帕子,擦干嘴角的鲜血,讷讷开口,“今日可是霜降?”
绿箩闻言,猝然抬头,有些讶异于沈姝的回光返照,“是,是啊娘娘,可是需要添些炭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