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姝摇摇头,脑海中思绪翻涌,突然忆起十年前的今日。
澄黄的六角灯笼悬于顶,投下淡淡的光晕,秋光好,数行新雁贴寒烟。
她和秦檀相对而坐,他调拭着宝瑟弦,轻轻哼唱《鹧鸪词》,琼歌余响,绕云萦水。
看不惯他人前这端方君子样,沈姝拔动起金猊炉中的香灰,有心搅得满院皆是苏合灰,然秦檀却是置若罔闻。
沈姝见状,心一横,脱下鞋袜爬上罗汉床假哭了起来,惹得秦檀戏谑不已,“又装哭?你这般顽劣,也不知日后何人敢娶。”
她抬起头狡黠一笑,黛眉轻挑,语气娇蛮,“这就不劳殿下费心了,殿下不想娶我,自有的是人愿意。”
从前种种已烟消云散,恍如隔世,想她操劳半生,到头来亲友、挚爱,却是一个都没能护住。
遣退绿箩后,沈姝独自朝庭院走去,绿槐高柳,楝花桐影早已不见,不过是西风萧瑟,黄叶乱飞。
自嫁给先帝那日起,沈姝就留了病根,只不过从前是心病,后来是体症,生下阿满后更是气血双亏。
如今风寒刚刚转好,她又固执地淋了整夜的雨,竟没撑过一旬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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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冬腊月,天寒苍青,野鸟无迹,安邑城内风狂肆虐,砌下梨花一堆雪,淅沥萧萧。
霰冰纷纷扬扬,落在广平侯府外的青砖上,很快便积了厚厚一层,月华流转间,莹莹生辉。
时值正月初一,“跌千金”,百里春风,满堂和气,遍地歌声奏。
春华堂里的丫鬟三两成群,争先恐后地从椒盘里取出春幡插上两鬓,微风拂过幡胜,煞是惹眼。
只余一个穿着浅紫裙袄的丫鬟没参与其中,她回头望了眼静悄悄的屋子,眼里忐忑不安,“咱们当真不管四娘子吗?马上就到家宴了,侯爷问起来的话怎么交代啊?”
“每年四娘子不都跟个木头人似的窝在角落嘛,放心吧,没人注意得到她。”梳着飞仙髻的丫鬟微顿,语带讥笑,“再说了,她这次得罪的可是春陵乡君,谁救得了她。”
先前说话的丫鬟似是想到什么,当下抱紧了身子,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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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府家宴,大厅内珠围翠绕,乌泱泱地站满了人。
荔枝、圆眼、板栗、柿饼装得白玉盘满满当当,金足樽中盛着甘醇的琥珀酒,主菜更是丰美,烧鹅鸡鸭、爆炒羊肚、旋切鱼脍……烟火氤氲,满室生香。
酒过三巡,赵又谦在一片欢愉声中踉跄起身,晃动了几下脑袋,醉眼朦胧,“怎么今天没见着四表妹啊。”
赵又谦是薛夫人的侄子,赵家世代以打铁为生,祖上的技艺在整个河东也是有口皆碑的。
但盛极必衰,“千锤百炼”和“四更起夜”传至五代便渐渐不复,赵又谦父亲更是直接转行开起了香铺,又因缺乏经商头脑,未满期年便倒灶了。
不过好在赵父有两个争气的妹妹,一个嫁入广平侯府成了薛夫人,一个入宫成了赵良人。
凭着这份姻亲关系,赵父的身价水涨船高,谋取衙役一职后,便过上了混吃等死的日子。
在父亲的耳濡目染下,赵又谦终于将父亲的好逸恶劳学了个十成十,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成天不是在秦楼楚馆里纵情酒色,就是在勾栏瓦舍里斗蛐蛐、掷骰子。前年芒种一过,赵又谦借口避暑搬进了侯府,没安生几日便开始调戏丫鬟,欺侮小厮。众人因着薛夫人的颜面,敢怒不敢言,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为非作歹。
赵又谦贪财好色,最觊觎的是四娘子薛姝,是侯府上上下下不争的秘密。
四娘子虽然性格怯弱,举止畏缩,恍如个透明人,但生得却是极美,远山眉黛,细柳腰肢,风露菡萏,当真可谓娇娇倾国色。
赵又谦这一问,薛夫人率先反应过来,忙不迭差了薛婉盈去往春华堂。
薛姝虽是庶女,但毕竟从小养在她名下,眼下缺席家宴,若传了出去,实在有碍她贤妻良母的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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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娘子薛婉盈神色紧张,越过下人,三步并作两步,推开了内室的门,“四妹妹,母亲让我来请你去家宴,四妹妹可是生病了?”
然而室内一片寂静,针落可闻。
薛婉盈又连喊了几声四妹妹,仍无回应。她抬眸打量起屋内,八仙桌上的茶水未动,视线一转,绣罗纱帷帐低垂,黄花梨木床上躺着的人也是一动不动。
没有谁比她更清楚除夕夜当晚发生了什么,春陵愚笨,认为薛姝有心纠缠探花郎,一怒之下推了她入湖。
当时薛府上下全忙着守岁,无人留意后院,薛姝的贴身侍女又被支开了,因此距离薛姝落水再被人打捞上来足足过了一个时辰。
莫非春陵那一推,真除掉了这小贱蹄子?
脑中的念头越想越清晰,薛婉盈嘴角擒起一抹极浅的笑意,唇瓣微张,“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