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一趟。
玲珑小姑:学校里有发生什么有趣的事情吗?
鞋厂公主一时间想不起来任何值得说“有趣”的事情,正在考虑要不要把后排徐嘉誉那些男生上课接嘴的事情告诉小姑,小姑又问:学校里有没有遇见什么喜欢的男生啊?
鞋厂公主:。。。小姑你工作里有没有遇到什么喜欢的男生啊?
玲珑小姑:【动画表情】来咯,静安区女子监狱。
玲珑小姑:我跟你爸妈又不一样的。我觉得你在高中如果碰到一个喜欢的男生,有一段青涩的初恋,还挺好的。等你到社会上,就会发现好的男生在校园里已经被瓜分光了。所以要趁现在买入,都是原始股,以后肯定会涨。
玲珑小姑:没有喜欢的,有趣的也成啊。现在高中男生都什么样?
俞玲珑离开高中太久了,俞梦很难给她解释现在的版本。再说了,她也没几个熟悉的男高中生。
不知道为什么,俞梦心里猛然闪过了沈岐黄那张贱兮兮的面孔。她心说,哪里有有趣的,全是有病的啊,姑姑。
她给姑姑发了个【困】的表情,接着便听有人叫她:“梦梦,梦梦今天晚上怎么一直不说话啊?”
“梦梦最近有没有写东西啊?”一位眉目和善的阿姨看着她,“哎哟,我们好久没有见过梦梦的作品了。”
俞梦勉强地笑笑,说最近忙于学业——她当然不想说自己最近在写什么。
问她话的,是市里文联的一位阿姨。实际上,在场几乎有一半人,都在市里的文化组织和电视台工作,剩下那一半才是和鞋厂生意有直接关联的老总们。
让完全不同的两个领域聚到一起,归根还是因为父亲。
俞梦的眼神落在包间里晶莹剔透的水晶灯上,别的色彩映在挑高的天花板上,只有十分耀目的白光折出来落在俞梦的眼里。
她伸手挡了一下,白光像很久以前的月光一样透过指缝,让她恍然一下,以为那照到了自己的小粉胳膊上——
那月光一直照到俞梦的小粉胳膊上,仿佛嵌上去个青光色硬币。俞梦揉了一揉,发现揉不掉,那硬币影影绰绰地晃动着。她看了一会儿才揪出因果,原是桌上的镜子和窗外的月亮。
从她的窗子里望出去,能瞧见楼下的榕树和天上的月亮,月亮像水粉课上她滴在纸上的画布上的一点白星子。她趴在那底下看书,从注音画报看到重重叠叠方块字的杂志。榕树的碎影透过月亮蔓延到纸上,古怪地生长。
家里好多人,打扮却出奇相似。卡布灰的鸭舌帽和黑粗的镜框便算是换了戴也看不出差来。茶座上的水烧了一轮又一轮,冒出灰白色的烟。
父亲叫他们“老师”,他们叫父亲“俞总”。躲人的俞梦被叫到客厅里去,母亲让她背首唐诗,她扭扭捏捏挤出来一句“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一个叔叔鼓掌大笑道“好啊好啊”,对左右说去“我儿子还只会《静夜思》呢”。
那位叔叔眼镜上蒙蒙亮了一片,看不清脸。俞梦只管回了接下来的问题,诸如“喜不喜欢语文课”“喜不喜欢看书”,她囫囵“嗯”了,又听得连连几声好。
她方是得了大赦,缩到角落里去,却没缘由地分了只耳朵听大人聊天。从前家里也来过许多叔叔阿姨,谈话里总是什么款什么费,许多她听不懂的数字。
这次倒是有能听懂的地方。唐诗、宋词,还有一些外国人名,那位眼镜蒙蒙亮的叔叔大笑“文学文学”,对父亲说“少儿刊物确实是接受孩子来稿的……”。
囫囵的一个晚上,看着别人吃饭喝酒与喋喋不休。俞梦在玻璃杯的白色反光里染上困劲儿,在云里雾里只偏生记住了一句话——“文学是神迹”。
她被父亲拿一本小报唤醒。父亲问她能不能写一首小诗,像小报上一样。她不知道写什么,于是照里面一首小诗的格式,连字数都对好,写了她窗外的月亮。
约莫一周以后,俞梦放学回家,便瞧见一位挂着熟悉笑容的叔叔。父亲拍着她的肩膀让她叫“林叔叔”:“林叔叔是电视台的名人噢!”林叔叔眯着眼告诉她,她的小诗要发表在市里的少儿刊物上。
“梦梦,你真是个天才!你是用了个什么词?荼白色的月亮!简直不像孩子写出来的,倒是很有张爱玲的风范。”
张爱玲是谁?俞梦茫然地看着面前人,却知道发表小诗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林叔叔一边摸着她的头一边对父亲赞叹:“俞总福气啊,你家这个是小张爱玲呐。那文章我看也用不着我来写——等再过两年……”
世界像退潮后空旷潮湿的沙滩,父亲明晃的笑脸映在她眼里,缩小成一枚铜钱,薄薄地倚在云后。遍地竟是嫩粉的玫瑰和不朽的树干。
枝干上细密刻着不知年岁的名字,她看见“张爱玲”,她还想找——只是那些纹路斑驳再斑驳下去。眼前好似隔着愈来愈厚的玻璃,她真想哈上口气,再擦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