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漠到了极致的沉重之色,呈现在萧长陵清冷的颊上,看上去时隐时现,幽冥晦暗;这种沉重的神色,不是悲天悯人,不是多愁善感,亦不是无缘无故地顾影自怜,而是对往昔金戈铁马的深沉追忆,以及对万千英魂的拳拳缅怀。
“你也确实争气。想当初,朕把北大营交给你的时候,满朝文武物议鼎沸,都认为朕任人唯亲,以宠爱妨害国家,在他们眼中,你一个少不更事的毛头小子,怎能担当得起这统兵重任,可结果怎样?半年不到,朕的儿子,就把一支不满万人的新军,打造成了如今坐拥七万精锐,且在天下声名赫赫的北大营,了不起啊!不枉朕对你委以重用。”
萧隆先并未回头,依旧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地图,语调沉郁凝肃,一代帝王的煊赫皇威,丝毫没有消减半分;然而,从大周天子的话里话外,仍旧能够听出他对自己这个儿子别样的青睐与偏爱,但面部上却不曾展露一丝笑容,始终不苟言笑,保持着如凛冬般的寒峻。
时下,萧长陵立在原地,身形不动如山,只是潇洒地微挑了下两道剑眉;历经北地烽烟的统帅,目光炯炯有神,一袭白衣,虽未沾染征尘,但眉梢眼角仍带有浓烈的杀意与血气。
“儿臣的王位,兵权,皆是父皇所赐,连古人都知道,‘贤者居世,会当履义蹈仁,以德自显’,儿臣现在所有的一切,本来就是属于父皇的,区区外名,何足挂齿!”
“读过《献武疏议》?!”皇帝缓缓回过头,微笑着望向萧长陵面如冠玉的容颜,说道。
只见,萧长陵微仰起半张脸颊,迎上皇帝老子犀利的目光,面上一片坦荡,半晌才沉沉开口。
“让父皇见笑了,父皇博学,儿臣不及万一。孩儿年少入军营,累年征伐,素来只跟军中武人打交道,虽于国家开拓有功,却终归误了读书;所以,儿子想趁着闲暇之余,多读些史书。”
“是吗?!那你近来都读了些什么书啊?”听闻此言,萧隆先嘴角浮现出一抹欣慰的笑容。
“回父皇的话,六经以下略有涉猎。不过最近,儿臣倒是对《懿德文选》,颇有兴趣。”萧长陵垂首,英秀俊朗的外表,衬托着白衣皇子端正的五官,清澈的双眼,便再也掩饰不住这位天家贵胄与生俱来的洒脱与率性。
“好啊,古文之兴,盛于前朝,国朝四大家,尤以懿德先生,开千古文风之滥觞,他的《文选》,着实值得一读。读懂了懿德文体,就通晓了古文,也就懂得了什么是真正的千古文章,要用心读。”萧隆先宽慰地点了点头,威严的目光,也逐渐变得柔和起来。
下一刻,萧隆先微展龙袍,轻轻拍着爱子的肩膀。
“不过,二郎啊,读书归读书,但千万不要荒废了军务。你要明白,文韬固然重要,可武略才是定天下的根本,若是没有一个安定富庶的大一统江山,又有谁会去在乎那书里的诗词歌赋呢。”
“是,儿臣明白。”萧长陵微微抬起头来,脸上平静无波。
当“明白”二字刚一落地,萧隆先便已经满面暗沉地转过身去,面向广阔的大周版图,只将自己清瘦高挑的后背,映入了萧长陵的那对黑瞳中;这一刻,皇帝深邃的目光,不,与其说是目光,倒不如说是天子剑的剑锋,掠过帝国的每一寸疆域,从北境到江南,又从江南到西陲,再到号称“天险”的蜀地,直至定格到那片吐蕃人世居的滇南要塞……大好河山,尽在帝王眼中,挥之不去。
萧隆先浑身气势大盛。
“这天下,迟早是朕的囊中之物,朕,有的是时间陪他们玩儿;我大周以武力定鼎,若论陆战,朕敢说这天下没有任何一支军队,能与我周军的铁骑匹敌,可如若要大举南下,还是得多操练一下艨艟水战之法。”
不多时,萧长陵的目光,瞬间凝聚在了一起,渐渐从先前的冰冷寒厉,转变为前所未有的坚定;白衣胜雪,映衬出他长身玉立的风采,伟岸的身形,英武的容貌,让他于皇家子弟的贵气以外,又增添了几分只有历经涅槃才会显现出来的刚毅之气。
而后,萧长陵略微沉吟,慢慢放下手臂,出言傲气如霜。
“父皇,世人都说,‘南人驾船,北人乘马’,可儿臣坚信,终有一日,即使没有艨艟战舰,我大周的金戈铁马,照样可以一路南下,踏平南朝的千里江防,一统南北;届时,儿臣愿率北大营全体将士,为王前驱,替大周攻灭南楚。”
这是何等得英雄盖世!
又是何等得傲视群雄!
唯有举世无双的统帅,才会拥有如此强大的心志与意志;也唯有万人敬仰的将军,才会拥有如此自信与自傲,他,就在眼前,就是这位一袭白衣的少年郎——任城王萧长陵!
铁骑连营横江,数万雄师投鞭断流,直捣江南,这是连萧隆先这位一代雄主都不曾做到的伟业,可是如今,竟然就这么轻描淡写,从一个年仅十六岁的少年口中说出,而且是那样斩钉截铁,无不展露出指点江山的自信;萧隆先的表情,出现了短暂的彷徨,旋即便自嘲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