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文最后,辛朗字迹凌乱,纸面湿痕散尽,有墨迹洇开,干瘪而冷硬。
周文成强定心神,缓缓放下信纸。
红烛低矮,残光冷冽,割往他雪髯长须,斩截孤苦,徒留震撼。
魏玘见状,唇角一勾。
他伸臂,捉回信纸,又将其捏皱成团,散漫甩腕、抛接。
“簌。”纸团落回掌心。
他嗓音沉哑,字句晦涩、冷凝,夹在纸团反复的起落声里。
“王傅可知,蒙蚩为阿萝准备了十八件。”
十八件入耳,周文成又是一慑。
他知道,十八件是巫族父亲为女儿筹备的嫁妆。十七件是银饰;而第十八件,则要父亲在女儿成婚时,牵住她左手,亲自交至她情郎手中。
周文成如鲠在喉,说不出话。
魏玘突兀笑了,放下纸团,覆掌面上,似要将心事藏住。
他道:“蒙蚩什么也没说。”
不论挣扎、痛苦、求生、期盼,在阿萝面前,蒙蚩闭口不谈,只竭尽所能,教她医术、识字、说话,也教她种植、收获、劳作。
——来不及了,快一些。
阿萝说,这是自蒙蚩口中,她听到最多的两句。
蒙蚩早知自己要走,一遍又一遍地逼她,只盼有朝一日,哪怕他离开,她也能独自存活。纵然如此,他依然真切、隐秘地盼望,希望女儿能获得幸福。
而今,蒙蚩所有的心事,已随他尸骨消散如烟,埋葬于十三年间的滚滚洪流。
这洪流太烈、太湍急,打在魏玘身上,几乎散却他神魂。
此时此刻,周文成亦如是。
二人相对而坐,在沉默里沉默,似被死亡封掩声息。
良久,周文成道:“你作何打算?”
魏玘喉头滚动,笑意含糊、染醉,眸里映出刹那的清明。
他道:“她只有我了。”
周文成的脸色顿然一沉。
他攥掌,滚上怒意,道:“事态如此,你仍要说谎吗?”
“一攻不得,前功尽弃[1]。你从最初就骗了她,为何还要执迷不悟、一错再错?”
——横眉痛骂,声如洪钟,刚直严厉。
面对骤雨般的斥责,魏玘眉峰不动,只掀目,递向老人。
他道:“那本王该怎么做?”
有别于周文成,他平静、漠然,仿若心死:“求王傅赐教,本王该怎么做?”
“是要本王告诉她,她生身父母于她毫无亲情,自她降生之时,决意置她死地,哪怕她离开巫疆、来到上京,也对她穷追不舍、赶尽杀绝?”
“还是要本王告诉她,她养父与她不存血缘,为救她一条命,已殚精竭虑、尸骨无存,再不可能与她重逢,而她等待至今,不过区区奢望、大梦一场?”
这是魏玘知晓的全部,是他无措的疑惑,更是他心间不消的阵痛。
与阿萝相处至今,他太清楚,她单纯、纤弱,像一片纸、一簇花,能被他轻易揉皱、摘落。
她怎能受这等苦、如何扛得起?
魏玘不知道。在短暂的震惊与迷茫过后,他决定由自己来扛。
于连番询问之下,周文成陷入沉默。
他作为王傅,伴魏玘行走至今,心里明白,阿萝的处境与魏玘极其相似。
生在皇室,魏玘举目无亲。他的兄长贵为太子,因自身平庸,对他屡次痛下毒手。他的母亲背倚士族,有心利用他,为母族谋私。
可魏玘与阿萝终归不同。他是惊醒厮杀的池鱼,而她是无知无觉的蚕蛹。
这一点,魏玘也心知肚明。
他转腕,拂开酒盏,欲要添烛,却无料材就手,只好收臂,抱拢身前。
“王傅最为清楚。”他道。
“本王一路走来,经历多少,面对多少,舍弃多少。”
言下之意分外明晰——
相较于他,阿萝纯白如纸,经历乏乏。
无知无觉的蚕蛹,是要在茧中安度余生、茫然懵懂,还是要钻破茧的束缚、博取化蝶的机会、哪怕过程必将痛苦?
他不敢赌。他不想让她变得和他一样,更怕她碎在他面前。
对于魏玘的想法,周文成了然于胸。
他本以为,魏玘不告诉阿萝,是怕她知晓欺瞒、情意生变。而当下,饶是他高才卓识,也无法回答魏玘的问题,更给不出万全之策。
可他仍觉不对,只因化茧成蝶,系乃天生规律、万物必然。
如此种种,周文成无法明说。
他心知,自己不当干涉魏玘决意,更无法扭转魏玘的意志。纵有千情万绪,均被他悉数掩藏。
许久过去,周文成闭上双目,哀叹一息——
“落子无悔。”
他语重心长,又道:“你好自为之。”
……
这一夜,阿萝心绪尚佳。
银饰失而复得,她欣喜、雀跃,遂润过棉布,又晒干,将其悉数擦拭。
她忙碌时,阿莱蜷盘身侧,静静旁观。
直至件件如新、不染纤尘,阿萝才动身,将银饰置入箱匣,妥善收纳。
此后,一切照旧。
阿萝读书,沐浴,早早上榻,与阿莱聊天。她说了许多,有蒙蚩、魏玘、台山,也有周文成、越语、医书等,说得累了,渐渐安然入眠。
不知过去多久——
“笃。”
突有声响自门外袭来,低低敲打。先是一声,此后越发急快。
“笃笃笃。”
朦胧之间,阿萝被惊醒。
她翻身,下榻,见阿莱安睡一旁,脑袋又迷糊,灯也未拈,前往应门。
“吱呀。”
朱门厚重,被她着力推开。
刹那间,酒气凉淡,扑面而来。味道不浓,留有桃香一点,似乎被人刻意清理过。
阿萝迷蒙,尚未回神,只觉身躯一紧。
她被人抱住了。
那人的气息就在耳畔,紊乱、低促,滑往她颈侧,如火炙烫,带着未消的醉意——他身子好热,抱她的臂在颤,却依然分明、有力。
这是为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阿萝眨动眼眸,适应昏暗,看见殿外清光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