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四年,阳月初九,大同境外。
北风卷地,细雪零星。
薄薄的积雪上印着清晰的车辙痕,沿着车辙往前,一辆马车急速飞驰在千里冰封的塞外,周围数十个带刀侍卫策马跟在马车旁,他们要在天黑前抵达大同。
出发前天色还尚能见蓝,熟料,行至半途,说变天就变天,阴风呼啸,浓云汇聚,似化不开的阴影,压在车夫心头。他烦躁地观察着变幻莫测的天,一边把冻得通红的手指凑近嘴边呼气。
太冷了。
他不禁放缓车速,顺手把毛皮领子裹紧些,好让冷风吹不进全身唯一温热的地方。
身后马车上坐的使者路上一声不吭,兴许是因路途遥远打起瞌睡,他还是忍不住回头往车帘望去。今日他们是为了瓦剌与明朝的和平而来,把使者安全送达京城是他的职责。
车夫收回视线,扬鞭策马,准备继续加速前行时,耳边倏地传进一声极其轻微的破裂声。车夫一愣,下一瞬便明白发生何事,猛地回头大吼:“快离开这!不要跑马!我们踩在冰面上!”
狂风把他的声音吹散在空中,身后马匹的狂奔加速了冰面裂开,破裂声接二连三响起,车夫猛地调转马头,火急火燎地挥舞双臂,朝众人打着“离开”的手势。
但为时已晚,车夫顿时感觉身体失去平衡,开始不受控制地往下掉,马匹疯狂地挣扎,将他甩下马背。冷得刺骨的湖水渗透棉衣,灌进脖颈,车夫狠狠地打了一个哆嗦,马匹嘶鸣声是传入他耳朵最后的声音,冰面开裂,车身下沉,侍卫们反应不及,统统落水永远留在他惊愕的眼中。
起伏的湖面在突如其来的波澜后,重新结上薄冰,风雪飘落,再次恢复先前的沉寂。
与此同时,京都诏狱。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寂静,微弱的火光在一间间牢房前迅速闪过,消失在转角处,停在最里间的牢房前。
里头一位年轻男子盘膝而坐,经久未曾梳理的长发遮住他的眼睛,摇曳的烛火描摹着脸部线条优美的下颌和挺直的身形。阴冷昏暗的诏狱和四处飞舞的蝇虫令人抓狂,可他此时却饶有兴趣地听着开锁声,并估计着铁链缠绕的圈数,指尖在膝头轻敲,心中默数。终于,诏狱的监牢门打开。
“上谕!秦安听旨!”前头的宦官走到男子跟前站定,板着一张脸高喊。
秦安闻言,睁开眼睛,嘴角若有若无勾起一抹笑,缓缓跪倒。
“钦命!秦安,起清平司副使!即日上任!”
而宣旨的宦官此刻已经变了一副嘴脸,满面春风地向秦安鞠躬;“秦大人,恭喜荣升,如有不敬,请多包涵。”
秦安拍去衣上的碎石,心中澄澈如镜。
诏狱,是一个鬼都不愿意来的地方,只要进了昭狱,就等于一只脚踏入鬼门关,基本上有去无回,秦安算是例外。久违的阳光洒在他身上,积雪消融,万里无云,秦安在这样的好天气出狱,而出狱后见到的第一个熟人,便是守在诏狱门口,秦安的老师——
内阁首辅,李东阳。
两人无声对视,多年师生,默契已成,无声胜有声。
果然不出秦安所料,自己回家打理时,李东阳来访。秦安将人迎进门,手法生疏沏茶,笑嘻嘻道:“老师,三年不见,您走路又慢了。诏狱到这儿要走半个时辰?”
李东阳不接这茬,自己的学生他还不清楚么?唠嗑起来没完没了,他直接单刀直入:“清平司是刘瑾一手创立,直接听命于皇帝,有先斩后奏之能。与刑部分设而立,掌管命案、冤案。刘瑾如今权势滔天,又与秦家有过节,本是复职无望,这是为师能为你争取到的。你也可以借着清平司,查明当年秦家的事。”
秦安一听,沏茶的手微微一顿,把茶递给李东阳后,端坐低眉沉默良久。
李东阳透过氤氲的水汽,看着以往自己的得意门生,幽幽地叹息。
还是那样死心眼。
“清平司有五人,设正、副使各一名,正使位同六部尚书,”李东阳有意停顿片刻,神色高深,故作神秘,“里头的人有点儿意思,正使神出鬼没暂且不论,还有……”
秦安侧耳听完,整个人都僵在原地,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许久艰难开口:“老师,我怎么感觉在清平司待着比在诏狱还危险。”
李东阳哈哈大笑,摆摆手:“恩泽,你一向聪颖,这么几个人你还怕收拾不了?”
“唉,”秦安轻抿一口自己泡的茶,顿时露出嫌弃的表情,砸吧着嘴,细品李东阳方才的话,“刑部是有刘瑾不敢动的人吧,所以要整出一个清平司方便他搅风弄雨,如果我没猜错,清平司到处都是刘瑾耳目,要做点儿什么可不方便。”
李东阳把杯盏拿在手中,缓缓转动,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那要看如何用好清平司了。”
“朝廷如今乌烟瘴气,先生何故留在此地?”刘瑾的凶名和朱厚照的荒唐他也不是没听过,先前关进诏狱的官员纷纷向他吐苦水,耳濡目染下,他大概知道如今朝廷到处都是刘公公的人,稍有不慎,脑袋落地。
似是触动心事,李东阳注视着秦安,正色道:“我还有未尽之事。”
“清平司名义上直接听命于皇帝,可如今皇帝……”秦安及时住嘴,生怕自己这地儿也有刘公公耳目,只是微微挑眉示意,神色暗淡,“本质上还是刘瑾说了算。他要是借着清平司做些有悖天理之事,学生不知如何自处。”
这是一个良知和性命之间的选择,而李东阳不可能不清楚秦安的本心,也不可能不知道清平司存在的意义,但他明知如此却依旧选择拉诏狱中的秦安一把,将他送入清平司,明面上说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