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前, 林策打算离开京城返回朔方,孙有德一直心有犹豫。
正如他以前所说,将军走了, 宁大人也走了, 只剩淮王殿下一人在京,就真成孤家寡人。
所以在最后通过京州关隘前,他调转了马头,朝将军辞行, 并在目送镇北军一行离开京州后,独自返回京城,回到宫中。
孙有德放心不下周则意, 最终决定留在宫中,服侍左右。
然而因为林策的离去, 周则意性格大变。
他不信孙有德的话,认为孙有德是奉林策之命留在宫中,探听朝廷动向。
对于周则意的猜疑, 木讷如孙有德也看得出来:陛下其实更希望, 他真的是林大将军留在宫中的眼线。
“你不给他传信?”听到孙有德的话,周则意脸色瞬变,昳丽桃花眼冒出疯狂的血红, “你为何不给他传信!”
“你该让他知道,如今的京城是什么样!如今的我又是什么样!”
“你要告诉他,当初他选择助我登帝, 他选错了!”
“我不是他心中期待的明君, 我和他最痛恨的安平长公主一样, 是个暴虐无道的昏君!”
他越说越激动, 越说越疯狂:“你写信回去告诉他, 告诉他我在京城的所作所为。你让他率兵入京,让他来杀了我,纠正他犯下的错误!”
“我要毁掉周宁留下的江山,让周宁的那些臣子成日担惊受怕,不得安宁!”
“他不是南昭的国之柱石吗?不是心系苍生大义吗?不是要守护周宁留下的这个天下吗?”
“倘若不想看到周宁的江山被我祸乱到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他就该即刻入京,除掉我这个残酷不仁的暴君!”
屋中阴风阵阵,灯火摇曳,拉扯出扭曲狰狞的阴影。
周则意大口喘着粗气,阴邪神色令人胆颤心惊。
孙有德微叹一口气,拱手道:“陛下并非暴君,更非昏君。”
“陛下的那些残酷刑罚,只对作奸犯科之人使用。陛下从未冤枉过任何一个忠臣良将和无辜百姓。”
周则意即位后,严刑峻法,满朝公卿无不惧怕。
然严刑峻法,破奸轨之胆(*1)公卿不敢贪污受贿,徇私枉法,朝廷纲纪有序,朝政清明。
周则意并非是个心慈手软的仁君,却是个恩威并施,善辨忠奸的明君。
“将军信任陛下,信任谢相,有您二人在,南昭可继续海清河晏,盛世太平。”
“所以,他对我不闻不问,”周则意笑容越发阴戾,“是因为他清楚,有谢信在。谢信能规束我,我毁不掉周宁的江山?”
“陛下,”孙有德长叹,“将军并非对你不闻不问。他相信您能成为一个贤明君王。”
“我不要他的这种信任!”周则意手臂一挥,大袖拂倒了琉璃灯架,“我只要他入京!”
“他不喜欢我,恨我怨我,那就来杀了我!”
“他怎么能将我置之不理!怎么能这样对我!”
孙有德除了摇头叹气,无话可说。
陛下因为对将军的深情,和似如被丢弃的痛苦,变得越来越疯癫。
可惜林大将军多情又薄情,他们谁都毫无办法。
……
心术不正的贵女被宫人施以小惩,第二日天还没亮,就被送回家中。
宫人们得了天子授意,故意言辞含糊,添油加醋地大肆宣扬,流言不到一日,就在世家中传遍。
天子在房事上的癖好,可不是一般的粗暴。
两个高门贵女都无法承受他的恩宠,别的世家公卿也不敢再把女儿往宫里送。
被天子宠幸一晚,就得送回家里养伤,如若连着宠幸几次,哪还有命在?
纵使当上皇后,几天就香消玉殒,只能坐几天后位有何意义。
世家公卿们对天子刻意命人散布的谣言信以为真。这日之后,立后封妃一事,没有公卿再提。
乾光帝不立后,没了消息可传朔北,他又折腾出别的事情。
让镇北侯回京的诏令,由一月一封增至半月一封。
官员一旦犯事,就严刑惩处。京中传言,天子因此被世家买凶行刺,深受重伤。
周则意甚至写信威胁,若林策不回京,他就把孙有德的手脚,首级,一份一份送到朔方。
可惜无论编造些什么言论,都如石沉大海般,没收到一点回音。
连镇北军每月的例行军报,都由军中文书代写,想看一眼林大将军的笔迹,以慰相思之苦都没办法。
自从定国侯府的囹圄里出来,周则意一直住在永泰宫。
现如今当了天子,他也未搬去历代帝王所住的正德宫。
周宁曾经住过的地方,他一步都不想踏入。
可是这些日子,他一有空,几乎都待在周宁曾经的卧房,待在那间挂满画像的密室。
他不想明白,可却完全明白,当年周宁是抱着怎样的心情,画着这一幅幅画像。
他还在周宁的书桌上,找到一个小心珍藏的锦盒。
锦盒里面放着一块玉雕的赤螭。暖玉红艳欲滴,似如赤血。
周宁坐拥江山,天下宝物皆归他所有,会这么小心珍藏一块玉雕,除了这块玉并非凡品之外,定然还有别的特殊意义。
周则意瞬间想到了林策的身世。
林家有一块祖传宝玉,因此引来灭门之祸。
那块玉,被人送给了他这个侯府小世子,当做十二岁生辰的贺礼。
而后定国侯府被周宁查抄,所有东西都被周宁所得。
周则意少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珍宝无数,对一个小官送给自己的生辰贺礼毫无印象。
那时的他也看不上这样的东西。
虽无印象,却丝毫不怀疑,这块玉,一定就是林家的那一块。
他阴恻扬了扬嘴,将这块玉从锦盒里拿出,挂在了脖子上,贴身佩戴。
……
枯木凋零,复又逢春,转眼间又过半载。距林策离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