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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壳(1 / 2)

樊家与阴家素来是南阳的两巨头。

樊家原是巴郡南蛮,祖辈迁移到南阳铸刀发迹。南阳铁矿一般但樊家不知有怎样的秘术将铁淬得奇利。想做盐铁生意那必绕不开官府这关。

阴家是光武帝皇后阴氏的直亲,有些实权在手上的。铸铁想要门路,樊阴两家自然而然地活络了起来。

早年是樊家巴结阴家多些,渐渐外戚落了权,高门贵族也只剩下个空皮囊了。

阴家长辈大部分迁去南方,留下个小娃娃当家。这小娃娃又附庸风雅,和一群道士名士厮混交往,差点跑到缙云山隐逸不回来了,好歹还有个未出阁的妹妹,这才回了。

樊阴两家靠着利益来维持关系,如今阴家可提供少了,凋枯的骨头上,只附一张薄薄的皮。

三十年前阴盛樊衰,三十年后樊盛阴衰,并非相互制衡的关系却也品出个此消彼长的味道来。

既然没有利益往来,樊阴交往除了早年积累下的客套情谊还滋生出了虚荣和施恩的盛气凌人。

一旦关系出现不平等的轻重,高者对低者的情感便不似往日纯粹,低者要维持这份虚假的稳定,就得先过自己心里那关。

丢掉所谓沉重的脸皮砝码,才能在关系的天平,把高者拉低些。

早年时,樊篱常常随樊枢到阴家拜贺,阴老爷四十岁寿宴时候,樊枢送了个巴郡的一人高的巨大珊瑚,照着樊府的摆设来看樊枢的品味还真是一如既往:“大的总是不错的。”

于是樊枢对这个个头高出自己一截的小儿子樊篱特喜爱。又能书能画,出入南阳各家时还能卖一手才艺。让他们看看,商贾世族之家也有这样风流雅致的人儿。

樊篱的性子一点不随他爹张扬,也不像他娘。人前樊枢忙着张罗交际的时候,只静静地在人后画着画。

阴老爷派个仆侍来一瞧,“哟,这画早成了。”这孩子还闷在后面像是在躲着谁呢。

樊篱虽然性子淡泊安静,但偏偏长相深邃。眼窝深,睫毛长,一管鼻子像挺小山样,阳光浓烈时,总有阴影铺扫在脸上,让人看不清他真实的长相。

樊枢总说,这孩子,相貌随他亡母。据说樊夫人原姓火罗,是个异邦人。

樊夫人在迁移的路上染疫过身时,肚子里还有一个。

樊篱是亲眼看见的,所以他不喜欢搬迁,这路变数太多,换着花招把你命夺去。

当云层收敛了它的光芒,黯淡的不是少年本身。

樊篱喜欢阴天,万物熄灭了惊人的光芒,蝉不会再苦于骄阳的余波,芭蕉叶不必一脸被烤得干涸。

阴雨总是接替出现,阴天预示着狂风暴雨,人们害怕出门让雨水弄湿鞋袜,把自己关在家中。

于是一切都宁静了,只剩下心声在天地之间回响,樊篱从容地,平淡着画着他的画,翻翻书,冬天昼短夜长,阴天多,樊篱看书反倒更勤些。

偏偏和婷幽的相遇是在晴天。

家里总是熙熙攘攘好些客人,樊篱早就习惯了,于是绕着后面那条小路去书斋。

太阳太烈,低头走路时他察觉到蝉鸣消顿得厉害,好像一时之间噙住声似的。

樊篱一抬头,视线撞见一个青衫小女,在另一边很是熟练地粘蝉。看她的表情,粘蝉对她来说不是什么乐趣,更像是在打发着时间。

青衫小女的眼神也对上了樊篱的视线,一时间,他们都看清了彼此。

树荫让樊篱的面容更平淡温和,而在远处粘蝉的小女则暴露在阳光之下。

青衫衣裙灵动飘逸,摆褶上的阴影随湖光的抖动而波澜。她的眼睛丝毫不惧阳光,那般明晃晃地盯着樊篱,明明做客别人家中,却弄的仿佛是樊篱在非礼勿视。

樊篱觉得那双眼睛的背后,是初生牛犊般的不惧。

樊篱第一次对晴天萌生了好感。

惧怕是人类之大敌,故而高歌勇气去战胜它。

不惧往往有两种形式。不知者不惧和勇敢坦然的不惧。樊篱知道自己缺少坦然的勇气,于是很自然地把青衫小女的眼神归为了第一类不知的不惧。

从书斋出来后,樊篱故意往厅堂前走,他想再看一次青衫小女的眼睛来确认自己的判断。

也许这次读书时冗长的诗文看得太多而误了时间,到厅堂前时,宾客已经走得七七八八了。嘈杂声也不堪一击地四碎流窜。樊篱并不抱多少期待之时,又撞见了青衫小女。

失望时得到意外之外的结果,往往可以和“失而复得”的喜悦相提并论。

樊篱此时却有些怕了,尤其是又一次看见她的眼睛。

他不知自己该以一个怎样的姿态去面对这双眼睛,于是想匆匆作揖赶快逃走。可他为什么要逃,这明明是他的地盘。

很久之后,他明白了,他害怕自己所没有的这份不惧。一个少女有着与她不相称的勇敢和从容,并不羞怯和矜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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