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程是羌族人。
羌族尚白,所以他总是一身净白。
南阳地处北方,物候干燥少雨,寻常的衣物料子,绸的,棉的,麻的放置雕花镂空的柜子里,不到半个月便很快吃了灰。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南阳浆洗浣衣铺子零星地开了几家,生意大多都很好。
一身这样的净白在总是灰蒙蒙的南阳总是少见。
可这样的白,衬得巨程的肤色更黑了。
他天生一副黝黑的皮肤,眼尾一径扫入鬓脚,低低的额角下慵懒地眯着眼,世间任何事物都无法入眼的样子。
与生俱来的高傲。
白身黑脸,他的眼睛更让他像只暹罗猫。
只有当他睁开那双澄澈如水晶般的双眸时,双眼皮的褶皱重重地压在那双水晶上,是黑土地低洼里,嵌入的天山融雪。
他的眼波,让人眩晕,像是融化在一杯青稞热油茶中,摇荡,摇晃。
他就像是天神木比塔派遣的神明。
关中氐族齐万年,被纷纷攘攘地拥上领导台,教唆着卢水胡,马兰羌一起反晋。
这场战争,让许人均,情澜,巨程的命运绑在了一条流民队伍里。
如果没有这场意外的话,巨程会是西羌下一任的释比——连接生死界,直通神灵的人。
释比是羌族内最权威的天神的使者,能主持煨桑,燔柴等仪式,用蘸有羊血的厄枝旗插在勒色上。
勒色是祭祀天神白石的一种塔状建筑。
来到南阳,巨程即使并不常住在缙云观,观内的某些壁龛中也仍恭恭敬敬地放着白石。
许人均当然注意到了这一点。
巨程话少,偶尔蹦出一两句词,也大多是羌语。对于不熟悉的汉人听来,就好比是趵突泉内咕噜咕噜涌起的气泡声。
自从氐,羌内迁,两族之间通婚频繁。
情澜的母亲是羌人,父亲是氐人。
“天神用九朵云创造了天。”情澜襁褓中的摇篮曲便是母亲用羌语唱的,她每每听到羌语,总有种重落入母亲怀抱里的踏实感,温暖,安稳。
巨程说的话,只给情澜听。
再由情澜翻译给许人均。
巨程本是要当释比的人,学习能力自是很快,来南阳没多久,便在来往三教九流的场所闲暇之余,听懂,并习得了汉语。
许人均夜里帮他复习汉语功课,他是感激的。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说来也奇怪,巨程并不总与那群流民厮混在一起,却意外染了疫病,大口大口吐着鲜血。
他黝黑的双手捧着那些鲜血,像是捧着天神赐的哈达一样庄重。
他想放弃仇恨。
所以这是木塔比对他的惩罚。
不止。
他还动了凡心。
因为学会的第一个字,是“情”字。
神明,如何能有情。
巨程不是杀手,他不能杀人。
对于许人均而言,巨程的利用价值在于用他的身份,可以号召羌族旧部,仅此而已。
他和许人均做了个交易。
喝了那盅热茶,巨程便沉沉睡了下去。他知道醒来后,将发生一些天翻地覆的变化。
“以木比塔的名义,佑你。”
“放下仇恨,离开这,情澜。”
他的梦里有神林,有白石,有勒色,有天山涓涓流淌过石碛,碰撞出零星的碎石声。
山神,火神,天神。
他是神灵,梦里没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