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之下,一汪长形清潭自绿林淌出,山青水碧,恍若仙境。
一方台榭架于水中,过亭楼、经数折游廊,又是别一院宇。宇内走出一位藕裙飘逸的女子,正绕过山石花草,走近院中精舍。
琴横案上,公子正在抚琴,徐缓乐声伴着天光流水,宁静又清和。
她最近在学琴,听得出,他用的是朴素无华的手法,但音与音的交叠恰到好处,琴韵连绵。倘若教琴先生的琴声是古朴沉厚,那他的便是深静宁和了。
倚着亭子的檐柱,她停息下来,侧耳聆听。
他神态沉静,琴音在他指下流泻,直至曲终临了,缓缓收束。
她倾听良久,无声,始而抚掌而叹:“勾抹之间,皆成曲调,润玉的琴音,非尘世所能。”
“过奖了,”润玉撤下平放琴上的双手,抬眼看她,“离忧现在可觉好些了?”
离忧看着右腕形同虚设的绷带,叹了一气,隔着方桌在他对面落座,“合着润玉殿下的灵力白菜不要钱似的渡给离忧,若还不好,可不折煞了你的美意?润玉殿下若是有空,不妨帮离忧想想,斟茶递水、洒扫庭除、酿酒栽花等,有哪样是我能为你做的?”
润玉不觉莞尔。同样的语意,不同于今早的沉重,如今的她风采焕映,以揶揄口吻道出,别有趣致。
“离忧曾允过润玉,生辰之日,当携茶载酒而来,如今润玉还有一愿,希望离忧能够应允。”
闻言,离忧目光微微外移。栖梧宫回来以后,她自感身份低微,不欲拖他下水。为了不加重两人的牵绊,她本不打算再见他的。但他与她之间像是扯了一道线,越扯越深,她竟不知,怎样待他才好。
“离忧若是不愿,润玉也不会勉强。”似看出了她的犹豫,清润嗓音随风飘来。
离忧见他蓝衣如蔚、神仪明秀,念起他曾说过喜欢蓝色,而天界时兴的是素净淡雅。她也曾见他一袭白衣广袖,在天后前进退有节、恭谨有礼。凡间,大抵是他舒展性情之地,惟愿他舒眉朗目,更多一分自在。
“润玉,你说说看。”她真诚地探望着他。
润玉惊讶了会,心中一暖,舒朗的笑容跃上唇角,抬其右袖,指向廊桥下的一方水池,“此间山萦水绕,绿树环合,却也未免单调。离忧可否在这池中植上清荷,待到夏日菡萏出落之际,再与润玉共赏此花?”
离忧不禁掩嘴一笑:“润玉,擎天撼地、移山倒海,我或许难办。但种花,不是问到我家里去了么?种植前需将莲子破开,浸入清水浸泡七日,发芽后方可移栽,此间要叨扰润玉一段时日了。”
“荣幸之至。”润玉眸底如春水柔软,闪着润润清光。
离忧不争气地别开眼,敛眉望向那方清池,“常见的荷花有白、粉、深红、淡紫、轻黄,你喜欢哪种?”
“粉、白、淡紫、轻黄皆可。”
她颔首,将他所说记于心中,随即不解地抬起头,“润玉唯独挑出了红色,可是不喜欢?”
润玉低垂着眉眸,抿住了唇。一贯的温雅闲适被某种黯淡的色泽扫过,让他俊宁的眉眼显得遥远,仿佛他的内在藏着另一个他,遥远,孤寒,零落。
“你还好吗?”她倏尔起座,隔着横琴的案几,俯身凝视着他,见他不应,径直走近他。
他留意到,她走过来时急了些,藕色衣裙为右侧的琴头绊了一下,仍是不为所动。她总能感知到他细微的情绪,并从不吝惜诚挚的关怀。他孤寂太久,被冷落太久,是以尝到一点人情温暖,便忍不住食髓知味,一次次挨近过去。而她,也甚少让他失望,望向他的眸子总是暖暖含光的,他亦愿敞之以心门。
“红色,像是鲜血浸透了衣裳,痛苦、煎熬,却永无休止。可是,润玉却不知道这种记忆从何而来。”他目色茫然,放在右膝上的手不觉攥紧,似忍耐着那种不可名状的情绪。
忽地,拔角剐角的血腥幻境一闪而过,他不由得闭眼忍耐起那份痛楚。
“莫想了,”离忧矮下身去,双手掰他的膝前收拢的指尖,不让他再自伤,“是我之过,我本不该问及此事。润玉,我们谈些别的可好?”她仰头凝望着他,带着点恳求,眼中已泛了泪光。
他恍惚几下,面容微侧,不愿她看到他这番狼狈的模样。
她却不依,反手将他的手握得更紧,逼得他不得不迎上她的水漾清眸。
“润玉,我不知道你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但能让你如此痛苦的,不想也罢。你说想要一池清荷,假以时日,我定能为你办到。烹茶煮酒,亦非难事,只要你喜欢,我可一一陪着你。那些伤怀往事,姑且抛却一旁,可好?”她的眸映着他的脸,天光水色之下,清亮夺人,仿佛最深浓的迷雾都能穿透。
若没有她,他亦能度过这悠悠岁月,从前的年日便是这般过来的。但她在,他却能感到久违的温暖,恰如清茶,苦涩终而回甘,只这一点甜,便足以压下长长久久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