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菜布置好，我等便入席。于非龙居中、我与陶不言一左一右，两个僮儿行礼之后转身便踏水桥遁入湖中，我大为过意不去又不知道这里是否规矩森严，主仆不得同席，只得试探着问了一句：“辛苦这两个小僮，忙活半天却尝不到公子的手艺，饿着肚子回去了。”于非龙笑道：“佳客可是在骂我刻薄他们？那可是没有的事，平时我做菜十之七八都入了他们的口腹，我自己不过吃个十之一二，今日宴请佳客，也自有佳肴备好等他们享用，不必挂怀了。”陶不言道：“佳客好心肠，珍馐当前还能记挂他人的肚子，果真上世之人！公子，且与我们讲讲这些菜品。”
除了刚才的做好的一汤一菜外，还有好几样菜品，都以一色略带烟灰色的高足盘承放，那瓷质地温软圆滑，细腻又不单薄，雅致精巧，倒更像是茶具，只是大些。
先看那汤，汤汁金黄犹在暗自翻滚，上飘浮着几片浅绿花瓣，煮得酥烂的老鹅浸润汤中。于非龙与我夹出一块鸭腿，“老鹅皮韧、仔鸡肉嫩、鸽子肉活、鹌鹑筋脆，这一口定要同时吃到这数种滋味，方才称得上妙。
我夹起来那鹅腿一看，这才知道这鹅是内有乾坤：分了10余层，断面上深浅不一，却厚薄一致，层层分明。陶不言早已夹过另一个鹅腿，一口咬下，连声赞叹，又道：“这鹅好吃！料想凤凰也最多是这个滋味了！佳客快尝尝！”于非龙也笑着让我，我早已满嘴馋涎，又怕他们有什么用餐礼仪，一时不敢下口，见陶不言吃得粗豪，便也放松了。
这一试，才明白什么叫“凤凰肉也最多是这个滋味了。”本以为这鹅皮已经烂透，咬下去才发现软糯中还带着些酥脆，似乎预先烤过一般，一层层肉质各有不同：鹅皮之下先是一层素菜清鲜带着甜脆的颗粒；刚在细品这腴香与清甜，便尝到了仔鸡的滑嫩，只在舌尖一转，又浮上几缕花香清爽；随即牙齿便触到了鸽子肉的清瘦，这清瘦未过又是一层浓郁弹牙，却丝毫不觉油腻、饱蘸汤汁的物事，像豆腐面筋又都不是；接着鹌鹑脆筋触牙而破，如咬破了一颗丸子，肥甘的汁液溅出，偏这汁液中又包着一颗带着几缕茶香，和些许酸甘的小果子。
种种滋味各有不同，却又调和相融，如同四季、日夜尽汇这锅汤中，其美味，其丰富，完全超越了我对食物的认知，甚至忍不住去想：这滋味怕是神仙也未必品过，我何德何能吃此珍馐？
于非龙见我呆呆出神，问道：“佳客可曾细品其中滋味？”我忙回过神：“公子真乃厨神！这鹅在我那里绝吃不到，非得此神仙洞府方才有幸一尝！敢问公子，这味道哪里只是四种肉，中间更有多种奇妙滋味，有花香、有茶香、似乎还有梅子，还有些，哎，我是尝不出来那是什么了，只知道这是我吃过的最美味的东西。”
于非龙一笑：“佳客也长了条厉害舌头，尝得出这许多味道！这鹅，乃是4年老鹅，脱骨去肉后，先以稻麦壳加橙碳，升暗火熏之微黄，这鹅皮便去油脆韧；鹅皮到底肥厚，便以莼菜切碎，马蹄斩为小丁，清脆解腻；这鸡只选那山间喝清泉，吃野草，半年的仔鸡，肉质滑中带劲；接着便是茉莉花蕾以薯浆蛋清相调，香清而不郁；鸽善飞，则肉清瘦鲜活，便将大朵牛肝菌片开，汤汁一吸则浓郁与清瘦交融；鹌鹑筋无甚特殊，不过取一个脆；这最后在鹅油炒了的蟹黄之中，再浸入一颗抹了茶粉的珍珠梅，干脆之后是满口腴香，腴香尽头，却以梅酸茶香收住，于此变成诸般味道调和。
他说一句我惊叹一句，他说到了我只余咋舌而已，完全成了被贾府的茄子震得喊出“我的佛主”的刘姥姥。
只听得陶不言道：“你们为了那一道菜颇费了些时刻了，快来尝尝这青牛蹄吧。真真是好味道。”说着便把那牛蹄转到我面前，于非龙公子也道：“这牛蹄方自火中取出，烫得紧，此刻浮热已去，正好下箸，二位请吧。”我拈起一片，那牛蹄切得厚若橙皮，色泽暗红半透明；初入口只觉肥美弹牙，咀嚼起来先有薄荷的清幽，再有说不出的数种果香，咸鲜适口，满嘴芳香流溢，丰腴无匹。
毕竟两道菜都是荤腥，于非龙因让我们吃些清素小菜，一道为翠霜藕芽，以未炒制的新茶汁液煮沸冷却为汁，将那手指粗细的新鲜藕芽浸泡其中，将蜂巢连些许蜜碾碎为霜，铺洒其上。茶为雨前自深山中采得；藕自烟波浩渺的远湖中撷来，说不出的鲜爽回甘；另一道是似为甜品，正欲品尝，却见于非龙公子起身临湖，一小僮踏水桥而出，将一大烟灰釉磁盘奉上，公子转身，僮儿便没入水中，交接间彼此衣袂拂动，如神仙临风。
于非龙公子行至眼前，只见那盘中轻雾缭绕，触眼先是洁白一片。还未及细看，只听陶不言击掌赞道：“终于得见这雪精了！你我不虚此行！佳客有所不知，这便是此烹雪斋之名的由来。”
我见他二人都郑重其事，再细看那盘中似雪非雪，凝做种山川、湖泊，更有几缕白云凌空，上下不见支撑；那烟雾跟我常见的干冰雾气判若云泥，轻薄、透彻、拂动，若雨后初霁；那雪比日常见过的雪要细腻许多，似乎一触便要化作轻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