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轻云撇了撇嘴,踩着湿漉漉又脏兮兮的绣鞋进了四方亭,坐在离李风朝最远的位置上,偏头去看远处的青山。
“敢问姑娘叫什么名字?”
他这属于明知故问,可目光一直涣涣的沈轻云却平白被这句话吸引了精神。
她手撑着木制的长凳,美人靠年岁已久,霉迹斑斑,还沾了雨水,和顶上的苏式彩华相映,从而生出一层看不到的虚幻的结界,将亭子与外界分隔开。
“沈轻云。‘轻云拂素月,了可见清辉’的‘轻云’。”
他能找到这里来,想必已经知道了她的底细,只是依然愿意郑重其事地当面问,她才会认真回答。
李风朝也不动弹,只背靠在亭柱上,双手交叉抱臂,潇洒自如。
他湖蓝色的直襟长袍与远度西岭的夕阳遥相辉映,上面的腾云祥纹泛着金光,活脱脱风流姿态。
良久,他回过头看,逆着光的人面容模糊,却隐隐有笑意。
李风朝看着她的眼睛缓缓念出那首诗,又把她名字读出来,唇齿含情的同时,也乐于看对面姑娘的脸庞一点点浮上微粉。
这才揶揄道:“今天怎的又敢进亭子了?”
沈轻云不回话,看着草木与光阴逐渐流逝,最后扫他一眼,指着石桌上的瓷酒坛子,“你竟带酒了?”
李风朝又“噗嗤”一声笑出来,他向前迈几步,“眼倒是尖,还看到我带了酒,那怎么不问问这是什么?”他说完指了指棕黑酒坛旁的一块牛皮纸包着的东西。
沈轻云偏不接他话,嘴角一勾:“我第一次进长公主府便见小丫鬟们接连忙着熬赤豆粥、做暖胃的小食,那么挑那么娇一人,我还以为小侯爷知道自己体弱呢。”
李风朝脸一黑,自顾自拆开田字结,面色不善,手上功夫却是极小心,“永丰街陈记的桂花糖糕,我提前一个时辰去排的,给我留些脸面,尝尝看。”
沈轻云存心呛他:“陈记卯时开门,你提前一个时辰去,那会儿天还没亮了,想必是去府里酒窖偷桂花酒了吧?少诓我。”
她说完不给李风朝反应的时间,利索站起来,指尖捏起一块便咬下去。
入口清甜,饶是嘴糙如她也不得不承认这东西确实美味。
李风朝看她笑眯眯的模样,挠着耳垂不甚自然地嗤一声,他敲了敲酒坛,“你怎就知道这里头是桂花酒?”
“风告诉我的。”
*
那天没吃完的桂花糖糕被沈轻云带回了听雨堂,两人分别的时候李风替她重新绑牛皮纸上的细麻绳,沈轻云就靠在石桌上等她。
李风朝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当时旁边的人淡淡撂来一眼,“你快点,晚膳时辰要到了,晚杏要是来找我,在这里看到你可就不好了。”
他觉得自己所有的铁骨柔情都献给了一串麻绳,荒谬、难料、心甘情愿。
李风朝把东西递给她,沈轻云抬手要拿的时候这人却让了一下。
“嗯?”
“回答我一个问题。”
“问。”
那时橘色斜阳残照进方塘,又是山间清风吹过,他身上的桂花味道更浓,与自己嘴里的糕点味道相同,都有些醉人。
他问:“你前些天才到临安,是怎么知道陈记这家藏在深巷里的面点铺的?”
沈轻云顿时清醒,那些幼时的反复呼号重新钻进骨髓里,而被万色丹青与大块文章压住的阴污蛀虫重新爬行,她好像被人狠狠扎了几针,痛感又细又密。
可她不想骗他,她想自己虽自卑,却愿意对他坦荡。
——“我小时候只跟娘出去过一回,她便带我去了这家铺子,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味道未变半分。”
她说完便温和着眉眼,拿过他手里的东西从容离开。
光打在她披散着的发上,发尾扫过的卉木无情,却牵动了李风朝的万里情。
*
当晚李风朝看着楠木架子上的釉白玉壶春瓶,无比庆幸自己没问出“那后来又为何没有去了呢”这样的话。又有些懊恼,想着当时该提醒她早早回去换了鞋袜,寒从脚生,湿了最容易着凉。
世家子弟多有翻天覆地的能力,出众的在朝堂上立下铮铮誓言,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灵魂与风骨勇猛无畏,坚定而真实地从容赴死,把具有悲壮历史意义的热忱献给一句话甚至一个名。
然而李风朝向来是个不善做承诺的人,启蒙时父亲母亲便教他“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也教“一言九鼎”,更教“人无信,则不立”,但他浪荡惯了,觉得誓言这种东西虚到不如夜间将熄的烛火。
可那夜他忽然想把自己可能在沈轻云面前不值一提的寸心交付出去,想正大光明地向她许诺:
“以后你的桂花糖糕,都由我来买好不好?”
而他在想这些风月事的时候,沈轻云正在被罚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