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下午，四点半，岳妍抬头。
电脑屏幕上显现出多张excel表，大大小小的方格晃得人眼晕。邻座小叶拿着手持镜在补妆，涂得粉嘟嘟亮晶晶的嘴唇哼出欢快的曲调。偷瞄手机时，重新描黑的眉毛却微微皱起。大概是又要去约会吧。岳妍摘下眼镜，踉跄着起身，往茶水间走去。
王姐将桌面一扫而光，背上包严阵以待，只等音乐一响，便会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出办公室。她给了岳妍一记“你懂的”的眼神。其他同事或聊天、打电话、吃东西……只有空调仍在尽职地呼呼吐出冷气。
空气里弥漫起一股越来越焦躁的气息。岳妍靠墙一口一口啜着咖啡。
“妍姐！”小叶在茶水间门口往里探进半个脑袋，“你是淇水人啊。”
“怎么？”
“看到了。”
“嗯？”
“领取公积金材料里的身份证复印件。”
“那个啊。”
“你认识戚重阳吗？”
咖啡杯兀地停在唇边。戚……戚重阳，岳妍有多久没听到了，这个埋藏在时光深处、沉积在幽暗心底里的名字。
“看你竞聘财务中干的履历写着在淇水中学上完初中。想来一个学校，应该认识的。”
去主任处交表，小叶刚巧也在，想来是那时候看到的。
“毕竟只是一个小镇而已。”
岳妍笑笑，低头喝了一口咖啡，少了往日的醇香，多了一股若有似无的苦涩。
“他，在我们高中是个传奇哦。”小叶调皮地眨眨眼睛，脸上现出追忆的神情：“嗯……有点桀骜，常常到校外和人打架，偏偏成绩又好，老师也没辙。高考成绩明明稳上清华，志愿非要填复旦，各科老师加上年级主任轮番上阵，苦口婆心劝了又劝都没办法。”
小叶吐吐舌头：“你知道他对老师们说什么吗？”
岳妍摇摇头。
“老师们这么喜欢清华，还是自己报考比较好。”
岳妍哑然失笑。
“还有，还有，他唱歌很好听哎。校园十佳歌手赛，他唱周杰伦的《回到过去》，漫不经心的样子，无端透出淡淡的深情。”小叶歪着脑袋，似乎在回忆久远的过去：“好像……温暖的潮水一浪浪涌向沙滩”
“是……吗？”岳妍喉咙发干，不自觉吞咽着口水：“可……这样也称不上传奇吧。”
“他死了。”
“啪！”
“咔嚓……咔嚓……”
咖啡杯猛地掉落地面，伴随着陶瓷片片碎裂的声音。
“小心！”小叶惊呼。
岳妍已经抢先一步蹲下，开始捡拾散落一地的白瓷碎片。世界远去，她听见一个僵直的声音问：
“死了？”
“死在年华最好的时候。听说大学毕业出了车祸，没救回来。”
这时，下班的萨克斯曲响起，一片欢腾。
“妍姐，我先走了。”
离开茶水间时，小叶匆忙间瞥见岳妍双臂环抱住腿蹲在地上，头直直低垂如倒葱，波浪般的卷发荡漾着围遮住脸庞，右手掌里垒起小堆般的碎瓷片。她恍惚觉得，妍姐的背影有点难过。
“一片……两片……五片……十片……”
不过巴掌大的陶瓷杯而已，怎么会碎成这么多片，岳妍不明白。眼泪从眼角、眼尾、眼眶涌出，簌簌地糊满整张脸。
“待到重阳日，还来忆妍华是什么意思？”
“妍华就是美好的年华啊。”
“哼！”
“听说重阳节的月亮很漂亮。”
“那重阳节，一起去东山看月亮吧。”
“一定？”
“一定。”
谁在说话？岳妍蓦地起身，手捧碎片，茫然看向外间。人都走了，白炽灯也全熄了，百叶窗霸道地挡掉试图穿透玻璃的白日光线，办公区域黑黝黝的，逃生标志牌闪着虚弱的绿光，整个空间像荒冢一样。
“嘶……”
钻心的痛。
岳妍愣愣地看着掌心冒出鲜红的血珠。眼泪“啪嗒—啪嗒—”滴在瓷片上，血水晕染了碎片的裂痕，触目惊心。她想张口大喊大叫，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为什么呀？为什么！
双手奋力往上抛，碎片像烟花一样腾空又跌落，纷纷扬扬。有的掉在她的后颈，刺痛；有的擦过她裸露在外的臂膀，痒痒的；有的踩在上面，从脚底传来细微的咔嚓声，像记忆里低低的耳语。
岳妍靠墙慢慢滑落跌坐在地上，捂住嘴巴，指缝间流泻出呜呜的啜泣声。
淇水坐落在群山环抱之间，沿河而建，河水汤汤，汇入长江。唯一的国道笔直穿过，在镇子东边开始攀爬陡峭的山壁。
夏天傍晚，岳妍喜欢去甩甩桥看水，尽管要走过半条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