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戚重阳的那天，是十二岁暑假的最后一天。她看完水走回家，咖啡色的夕阳已经完全沉入山的背面。小城的夜晚黑得很快，仿佛太阳灯光一灭，便睡着；街上星星点点几盏霓虹，偶尔呼啸而过的摩托声，越发显得孤寂和冷清。
家在街东头的一幢吊脚砖楼，六层高，地下两层，地上四层，挂在江岸边上。楼梯口没有门，像黝黑的洞穴，似乎马上有怪兽窜出来，张着凌牙厉齿，逮住行人，拖进其中慢慢噬咬。望着眼前的庞然巨物，岳妍深呼吸，准备一鼓作气冲上四楼。
“一、二、三……”
她如箭矢般冲进去，却在一楼楼梯转角处时，硬生生止住脚步。
火星闪烁，空气里有淡淡的烟草味道。
蛇的红信子也是一吐一吐的。昨天电视上放的纪录片，巨蟒吞咽猎物的画面一闪而过。岳妍暗暗握紧拳头，鬼使神差地说了句：“对不起”。
“嗝——嗝——”
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回响。
“呵……”
“嗝！嗝！”
怎么一紧张就会打嗝，岳妍双颊发烫。突然朝那人鞠了个躬，飞快转身往楼上跑。与其说是跑，不如说是半跑半爬。楼道里灯早坏了，一直没修，只能摸索着上楼。什么人抽烟呢？听那声“呵”，很年轻的样子，暗影里身形也是年轻的轮廓。
不！良！少！年！
仿佛有人用锤子在脑袋瓜上哐当哐当凿出四个大字。很长时间，岳妍都对戚重阳保持这样的印象。往日闷潮的楼道风里传来若有似无的烟味和脚步声。她心中警铃大作，难道镇上的不良少年烟瘾犯了，蹲点抢钱？腿上的动作不由得加快，渐次奔跑起来。谁料对方锲而不舍地尾随，还捉弄般调整步伐。自己快他便快，自己慢他便慢，气喘吁吁的岳妍觉得自己像老鼠一样。
“哐当——”
步子迈得太大，岳妍跌趴在梯台上。
“哈哈哈……”
不知是爽朗的笑声还是坠地的震动让过道声控灯明灭地闪烁了几下，然后滋滋亮了。原来她已然爬到六楼——家所在的楼层。
“起来吧，狮子头。”
上臂掺进一只胳膊，热热的，很硬。
岳妍起身，看到男生半弯着腰，黑乎乎的脑袋，手刷刷拍打沾在她白色连衣裙上的尘土。连衣裙是妈妈买的，因为自己考上镇上中学最好的尖子班，她暑假前开始进市里打工。
夏天空气里干燥的尘土，轻轻便掸掉了。岳妍后来才知道男生是家对面住户戚奶奶的孙子。小小的手定定地搭在少年并不厚实的肩膀上。
“你是谁？还有为什么叫我狮子头？没有人这样叫过我。”
“那我以后就这样叫你，狮子头，狮子头，狮子头……”
“狮子头，狮子头，狮子头……”
岳妍醒来，枕头濡湿了一大片。也不知究竟有没有睡着。幽长的街道，黄昏里闪光的水，疾驶而过的火车轰鸣，高高山顶上的月亮……混杂的影像纷至沓来，各种声音在耳边交叠，还有小城永远潮湿的河风，那么温润，那么清新。
初中毕业之后，除了春节，她再没回过那里。现在，就连春节都很少回去了。
从那之后十四年了吧。岳妍对着镜子刷牙，镜中人头发蓬乱，双眼浮肿，眼睑充血的红。谁还记得十四年前的月亮呢？她细致地清洁牙齿，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如果能够，她似乎会把一颗一颗牙齿拔下来洗刷干净，又重新按进牙龈里的齿槽中。终于，一股血丝混杂着牙膏白沫从嘴里冒出来，汹涌成河。
“吐——哗——”
是的，岳妍捧水扑脸，水冰凉沁人，自己应该忘记的。可应该和能够是两件事情，在所有包裹能够的外层里，核心是意愿。
岳妍不愿忘记戚重阳。关于他的记忆，原本早该褪色，褪了又褪，她却把它当作漆器，固执地不时从回忆泥潭里取出、洗净、擦拭、抛光，终止越来越亮。
但人生朝露，渐渐能回想起来的不过断掉前后因果的几条片段罢了，就像踏水过河时，露出河面的几块石头。其实他现在留在她心里的，就是那些磨成漆器的片段。可他死了。而自己竟然在七年后得知他的死亡——过时的讯息。过往沉渣泛起，席卷着记忆的潮水澎湃而来，岳妍节节败退。
奇怪！
她坦然地经过那么多人，为什么经不过他？
关上水龙头，胡乱用毛巾擦掉脸上的水，随意理了理爆炸的卷发，在后脑勺扎成松松垮垮的马尾。顺手挑了件复古红的碎花长裙套上身，拿起包往外走。
星期六下午三点，世界完全醒来的样子。
倚着公交站牌，马路上车流滚滚，膨胀的热气直往手臂上扑。他是重阳节出生，毕业时还不到二十三岁，大约还没开始享用世界的繁华吧。皮肤突然泛起微小的粒子，岳妍不自觉摩挲着双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