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清醒时听不进去,醉的时候更听不进去。
“陛下,”他道,“您醉了。”
皇帝定定地垂着头,身子瘦削衰驰,满头稀疏的华发昭示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沧桑。
“……朕没醉……没有……”
楚藏静坐了半晌,将散落在襟前的墨发重新拨回身后,继而站起身,走出殿对侍立门外的内侍总管道:“陛下喝醉了,夜里还劳烦总管大人多加照料。”
内侍俯首倾身,楚藏乘着夜色而去。
暮色沉沉,白道仍在宫门外,一言不发地等着楚藏归来。
***
有人忧愁有人喜,有人欢喜有人忧,中都之外,桃花源中,今天晚上,倒是结结实实热闹了一把。
此地名为桃源村,邻里亲和,民风质朴,崇尚道法自然,将生老病死视为人生大事。闻妇人产子,一方有难,八方襄助,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力,众人翘首以盼,从上午焦灼到夜里,一声清亮的婴孩啼哭声方才划破夜空。
“恭喜恭喜,弄璋之喜!”
接生婆的声音透过帷帐,透过屋门,传进每一个人耳朵里,屋外顿时人声鼎沸,喜作一团。村民质朴敦厚,知道他们这个孩子来之不易,皆是发自肺腑地祈祷祝愿,如今幸得母子平安,张罗着说不能少了村里的惯例。
所谓惯例,便是敲锣打鼓滚灯车。
滚灯车是此地独有的民俗,以滚灯明亮圆转等表示圆满、平安、兴达,伴以锣、鼓、笛子、镲在旁,将黎民们虔诚纯善的夙愿奉诸天神,以祈求万事胜意,余生顺遂。原本是只有祭祀、佳节时才会呈出来的稀罕活儿,而在桃源村里又添了一项——任凭是谁,高低不论,哪家添人添丁,都会祭出灯车来,众人聚在一处,就着热闹和谐的氛围,明亮秀美的灯车,一同祈愿欢闹——这便是此地最虔诚的祝礼。
容悦没见过灯车,心里新鲜,拉着江令桥一路拨开人群穿过来。江令桥表面上不以为意,心里却偷偷摸摸地有些心痒,也就任由他拽了去,想着见见那传闻中的灯车究竟是何物。
彼时东西还未尽数备全,有人来得早有人来得晚,江令桥来屋外看到了灯车,初见瞧着实惊艳了一把。
那厢堆了好些个半人高的八角灯笼,上下分作三栏,共二十四幅面,白绢似的纸上描摹着尽是各式画作。不同灯笼上的画又不尽相同,有的是山水画,有的是百花像,有的是飞鸟作,有的是仕女图,跃然纸上,栩栩如生,一盏滚灯就堪称得上一件极美的珍品。
江令桥看得有些微愣,容悦则抱肘立于一旁,笑而不语。
早晓得她喜欢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才会哄说是自己想看,倒真让他猜着了——瞧这心口不一的薄脸面!
村民们那边正捣鼓灯笼什么的,估计不大一会儿就能看到滚灯车祈福的礼遇了。这时一个大哥呵呵招着手,粗犷的声音喊道:“小兄弟!大妹子!想看上前来看啊!我的灯车可以让你们随便瞧!”
闻声,江令桥还有些踌躇,容悦不等她做好决定,当即便拉了她一同朝那畔走,边走边高声应道:“来了来了!多谢大哥!”
大哥也爽快,把自己手里的灯笼套在滚把上递给她,指指点点地耐心同她讲授——这是立柱,那是四方台板,下面是木轮,上面是内灯笼和外灯架云云。
江令桥信手拨了拨灯笼,竟像走马灯那般旋了起来,散着柔暖的光,其上各色各式的元君真君图更相交替,令人眼花缭乱。
“好看。”江令桥由衷夸赞。
“哪能不好看?”大哥粗声一笑,“都是老祖宗看家的手艺!”
还没细看多少眼呢,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高声,这边等信的人就明了了,齐声应道:“来了——”
大哥转过头来憨憨一笑:“妹子,兄弟,哥哥们得去了!”
话音刚落,一阵高亢的乐声自身后猛地响起,惊得江令桥一个趔趄,下意识往容悦身侧挨了挨,容悦伸出手稳住她,两人回头一看——原来是伴着滚灯车的器乐奏起来了,而后便见众人一齐前往大伯屋舍门前去。
——灯车会开始了!
院中,等着看的百姓早已围作一圈,吹奏的人和滚灯车的人没有进屋去,只是从屋里请了菩萨出来,在外头热闹热闹——新儿初生,恐惊吓了他。
外头摆了香案,只点了两盏萤火蜡烛,下方烧着火盆。四周是夜间的黑,却叫十数盏明黄黄的灯笼映亮了所有人的脸庞。
一曲梅花歌,灯车嬉闹其中,几个角落里几人擎着立灯——大约是个什么叫法,江令桥也不清楚,只觉得那灯模样稀奇,外头罩了帷幔,隐隐透出些光亮来。吹吹打打的人在前头,细致拨弄手里的器乐,悠扬乐声追随着滚灯车的节奏缓缓流出,金声玉振;持灯车的人在围起的空旷之地上辗转交替,太极圈似的游走穿梭,寂黑之夜灯车星罗棋布,或作游龙曳地行走,或散作漫天星辰。
灯笼里包裹着的明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