呈昱京看着生命显示仪各项指标逐渐走低,在场的人看着时间缓缓松了一口气。终于家属心意有点过不去了,别扭道:“行了,时间都过了,装给谁看啊。”
呈昱京的目光从显示屏移到家属脸上,那种直勾勾锁定的感觉犹如被毒蛇盯上的渗人,却平添了几分探寻和审判,看的家属神色飘忽,到底有点心虚了。
“看什么看?”
“家属是要放弃抢救吗?”他问。
田家兄弟胡扯:“我要不放弃,人还能活过来不成?”
“是还是不是?”他又问。
“是是是。”家属频说点头,一副不耐发火又忍着不敢发的样儿。
“那好。”呈昱京看向护士,“把知情书让他签了。”
家属皱眉忍不住不耐烦:“怎么总签这签那的?”
“签不签?”呈昱京语气加重,气势下沉,一点废话都不愿多说。
“签…”家属咽了咽,降声气势稍矮一头,嘟囔,“签就签,字不会写,还是签拼音啊。”
“随便。”呈昱京硬邦邦丢了两字,侧头往窗户看,瞥见中年男子的脸被盖上白布。
这边,家属落笔幼稚扭捏又艰难的画拼音。
他情绪很久没因工作有起伏了,这些年也尽力让自己冷静不插手患者跟家属之间的家务事,他只是医生,对患者的责任是抢救,成功皆大欢喜,尽力之后的失败也不是他能决定的事。
但患者弥留之际,放不放弃抢救却成了家属的选择。医患矛盾准确来说多数情况是医生和家属之间的矛盾。
“不就死个人吗?”家属不以为然,悲喜不通,“还能这么麻烦?搁老家直接拉地里埋了。”
聂远气不顺,几次深呼吸最终长舒一口浊气,跟其他同事一道回办公室。
途中跟家属擦肩而过,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停住脚,盯着家属那副嘴脸恨不得呸一口喷上去,最终抿紧嘴,恶狠狠的扬手指点了点对方,磨牙齿咯吱响:“再多说一句我真揍你!”
说完转身就走,眼白瞥到天上去了。
呈昱京没动作,抢救室内同事一个个都走光了,他站在那里,盯着心电监护仪,那一条条平直的线再无波荡起伏,揣思之际,机器啪的被人关了,屏幕一片黑屏。
过了一会,郭洋拿着证明进来了,“呈医生,死亡证明出来了。”
他点点头,然后慢慢抬手接过,伸手之际突然意识到那层薄薄的橡胶手套,乳白沾满血红。手套上全是患者心脏的血。
有一瞬间他陷入一种错觉,仿佛心电图的波纹仍跌宕起伏,心电监护仪的警报虽不停响,他手深入切口,手心摩擦尚处温热的心脏,那时心跳在,血压在,脑电图的波也没持平。
一切仿佛还来得及,就在数小时前。
“患者的求生意识很弱。”有人在他耳边说。
“死亡时间,十二点零五分。”他回神,抬手看眼腕表,表情收敛一切,仅剩肃穆庄重。切身经历刚才那场充满恶意的人性,说对他没影响是假的,恍惚后他很快恢复冷静,交代助手:“帮忙把死者创口缝合完整。”
像一场在现实舞台出演的戏剧,终将落幕。
四周夜色沉沉,他走出急诊楼,坐路旁休息椅点了支烟,深夜,他感受不到一点睡意,即便身心俱疲也不想去休息。他感受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明明不停在走,却在感受时变得很慢,慢到他的思绪被黏住。
在抢救前,在更早的从云城回来,他就计划好回家洗澡休息,养足精神调整心态继续明天的工作,但意外总让人猝不及防。实际上他前脚刚迈下大巴车,后脚就被医院急召回抢救室,一直忙到现在。
看一眼全身白袍没一点污渍,鼻腔却充斥血腥味。嘴巴叼烟狠狠吸一口,干巴巴发涩除外没一点滋味。身体莫名垮了一角,却一时不知该用什么填补。
这个紧张漫长的夜晚,所有人付出了精力和时间却得到个令人痛心的结局。人性的恶赤裸裸不加丁点修饰的暴露他跟前。他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回家好好睡一觉将这件事彻底过去或许是当下最好的解决方式,可面对空荡荡的房间和床铺,他突然没了回家的欲望。
一点意思都没有。不如就漫天席地而坐,在夜幕中昏黄的灯光下看着急诊楼某处彻夜长亮的灯光,听着透过门窗传出来走廊整齐急促的脚步回音和抢救声,就有种从死神手中抢了命的错觉,耳边像又传来有力量的心跳声。
手心,那颗搏动的心脏从跳动到静止逐渐衰微的律动,经久不散。
呈昱京抬起手,灯光有一束投进手心,他缓缓攥紧手心漆黑一片,轻轻松开又洒满灯辉,他握紧又张开,握紧张开,最终轻叹一口气垂下了手。
然后就看见有人从急诊楼朝他走过来,逆着光影灰暗,逐渐走近人影才易分辨。只是拉长的灰影罩住整个长椅,给他身影更深的覆一层暗色,融于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