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仰首眺向虚空,满眼皆是迷茫,“快十年了,我们却连他的一片衣角都够不着,谈何去扳倒他?当贼当得太久了,我手上沾满了血污,心也麻了,我有时会悚然一惊,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真正的‘贼’,杀害无辜、欺凌弱小,变成了我曾经最不齿的、立志要除掉的人。”
他低下头,垂眸看着乔嫂,嘴角牵起一个微笑,却带着几分决绝的意味,“乔妹,我失败了,我放弃了。等我死了,你就把这一切都忘了罢,去跟高骏服个软,跟着他,安安生生地过下半辈子。别再徒然抗争了,我们太渺小了。惠生不会怪你,我也不会怪你。”
陆七说罢,站起了身,乔嫂攥住他的衣角不肯放手,泪落如雨。
陆七撕裂衣袖,决然转身走到韦四跟前,仰起脖子,朗朗然道:“韦靖则,你杀了我罢。”
韦四愤而举刀,将欲斩下,高骏忽翻手夺了刀,扔到地上,冷然问道:“把话说清楚,你要扳倒谁?”
陆七仰天大笑,复咬住牙,椎心泣血,一字一字地道:“还能是谁?自然是贼首大憝——杜、羲、卿。”
高骏拧起眉头:“你跟杜大哥有私仇么?”
“高骏,你真以为把寨门关起来就是整个天下了么?”
陆七怆然生悲,“但凡你还有一丁点儿良知,你就该睁开眼看看外面是怎样一个墋黩天地、惨酷世界!你知道这儿有多少座黑盐矿么?我不知道,查到一座又会查到下一座,好像怎么都查不完。矿上劳作的矿工大多都是私贩的黑奴隶,人死了,就扔到废弃的盐池里,沉不下去,堆积如山,上面的尸体臭了、黑了,下面的被盐腌透了,还是新鲜的肉色,你见过那种场景么?你以为那些黑奴隶是哪儿来的?他们中有许多都是被掳掠来的无辜的普通百姓呀!有的还是只有几岁的孩子啊!这儿的盐不是白的,是红的呀!这是吸了人血、吃了人肉的红盐呀!当年惠生和我立誓要查尽黑盐矿,我潜到高家寨来作了贼,我们拿到了证据。那时我们血气方刚,天真地以为有了证据就能成事,谁承想,惠生反倒没死在杜羲卿手里,而是被毒死在了河阳城府衙里!”
“私仇?呵呵。”陆七冷笑两声,“杜羲卿只手遮天、操弄官府,草菅人命、胡作非为,肆意吸食这片土地的血肉,我要除他,还需要‘私仇’么?”
高骏默然迂久,道:“你以为偷个夜明珠就能伤到他?你只能害了高家寨!”
“我要夜明珠是为了敲开权贵家的大门!河阳城没人管得了,我就去曲淄!中央不是有九卿么?我一家一家地敲!九卿管不了,还有御史、太尉,御史、太尉管不了,还有大良造,大良造也管不了,我就去敲王宫的门!总有人能管罢!”
陆七高声道,旋又嘶声悲笑,“我能怎么办呢?我实在是没得法子了!”
他举目遥望东南方向,悲戚又困惑地问道:“为什么坐在朝堂大殿里的那些大人物不看看这儿呢?哪怕看一眼呢?这片土地难道不是晋国的国土么?我实在是没得法子了呀……”
“陆斯,我本来不想要你的命。”
高骏俯身拾起匕首,走向陆七,“但你今日说出这等话来,我也断不能再留你。”
他一手按住陆七的肩膀,一手将匕首捅进陆七的腹部,低低地、沉沉地道:“我见过黑盐矿,我就是从矿上逃出来的黑奴隶。我爹娘都死了在矿上,我一个手牵着刚七岁的老二、一个手抱着没满月的三儿逃了出来,没命地跑,我唯一的念想就是教他们俩活下去。那时矿上的事儿还不是杜羲卿说了算,这事儿不从他起,也不会从他终。”
他拔出匕首,又刺了一刀:“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只能管得了高家寨。”
陆七倒在地上,抽搐几下,便不动了。
乔嫂见陆七死了,扑向他的尸体,作势要拔插在他腹部的匕首。
高骏按住她的手,低声道:“别做傻事。”
乔嫂面如死灰,绝然摇了摇头,去掰他的手指,掰之不动,她便嘬了一口唾沫,吐在高骏脸上。
高骏遂松了手。
乔嫂拔出匕首,自决于陆七的尸体旁边,弥留之际,将手里攥着的那块被陆七撕下来的衣角又补回他的袖子处。
她躺在地上,怔忡地望着天空出神,不知想到了什么,她挣扎着翻过身子,用手指蘸了血,在地上写下一行字。
本是可怜人,何以自相戕。
那也许是她对人生最后的叹息,也许是她对世间最后的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