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更高处卷来,在南淮温柔的夏天里莫名的冷。
段棠梨咬了咬唇,从头开始说起:“父亲在那场车祸中走了,母亲伤得很重,住在ICU里,医院账单上的数字每天都在惊人地滚动。”
这应该是早先在屋里说的那句“能卖的都卖了”的前情提要。
顾翊没有说话,深邃轮廓埋在云翳树影里,薄唇抿成一线,表示自己在听。
段棠梨沉了口气,往后说下去:“大概半年之后,我没有再读书了,去打工。年纪小,没有文凭,连苦力都没有,我只能赚到医药费的零头。听人说做群众演员能赚得多点,我就去做,做得还可以,所以能到余导的剧组里。”
说不上是故念旧情,或者在这语境里合适,她还是称呼余琛一声余导。
顾翊轻“嗯”了一声。不知是想表达自己一直听着,还是因为听见这个有特殊意味的名字。
“做群演是比做服务员好点,可是又能好到哪里去呢?有一天,医院说要五十万。五十万,我当时想,这么大一笔钱能去哪里弄到,卖了我够不够呢?”
她语气很轻,好像比天边漂浮的云朵还轻,话音落下时却压得顾翊胸口发闷,一颗心悬到喉头,千言万语汹涌着想要一个宣泄口。
他还未决定好要不要说话,说哪一句话,段棠梨眼睑微阖,把故事讲下去了:“我找了余导。”
那种压在胸口的感觉遽然撕裂开了,顾翊试图去握住什么,可天高地旷,墓园寂寥,他的手边一无所有,什么都把握不住。
“我找他借五十万,说以后愿意为他做一切来偿还。他借了。”
段棠梨还在继续说下去,每一句话都是简短的,没有一个多余的字眼。那些往事却像吸足了水分的云霭,饱满欲坠,不知哪一刻就会倾盆而下。
“可是妈妈还是走了,她自己拔掉了输氧管。她留下一行遗书说,梨梨,你的人生还很长,爸爸妈妈都会在天上保佑你的。”
刚满十七岁的段棠梨还没有现在那么好的演技,无论在母亲面前装得多么好,也还是瞒不过她的眼睛。又或者说稍有常识就能知道了,一个十七岁高中辍学的女孩,有什么方式能挣到那么多钱呢?
讲起自己的事情,段棠梨没有动过一分情绪,唯有在提到母亲时声线才有了起伏。一点细微的哽咽,转瞬即逝,只有以最专注的心神去聆听才能察觉到。
她没有说谢谢顾翊今天做的这一切,而是告诉他一个不曾告诉任何人的秘密,余琛千方百计捂住的那个秘密。
云影散开,顾翊恍然回过神,发现不知何时握紧了自己的掌心,紧到血红指痕斑驳,松开来才觉察到疼痛。
很细小的疼痛,比起胸口郁积的要轻微得多。
她应该还有很多话要说的,可是犹如断线风筝般戛然而止了。
“然后呢?”顾翊,替她把该说的话问出来。
段棠梨定定看着他,笑容精致漂亮,标准得近乎麻木:“没有奇迹,所以没有然后了,妈妈确实地走了。”
她是在陈述一个故事,不是在向他倾诉,所以没有感情描写,故事到了终点便结束。
“那你呢?你的然后呢?”可他迫不及待追问。
她不是父母的附庸,她的生命还在延续,不该以父母的离世作为终点。他不止想听一个故事,还想听她的倾诉。
“我?”段棠梨轻念这个字,眼底滑过一瞬茫然,“我不就这样站在你的面前吗?”
她本意是因为他所做的事情感动,不想再隐瞒身世,却仍然不自觉把他当作那些看客,想听取一个漂亮女人的秘密,怀抱着猎奇窥探的心态。故事讲完了,后续再没有什么值得一讲的成分。
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段棠梨补充了一句:“你是想问那笔钱的去向吗?我把妈妈的医疗费用结清后还有剩余,便买了这处墓地。余导或许是赏识我,或许是想给我一个还钱的机会,提供了一个女配角的戏份,我便慢慢能挣钱了。我把钱还给他,我不想欠任何人。”
“别说了。”顾翊猛然伸手把她抱进怀里,抱得太急,衬衫前襟被她下意识碰皱。
抱得那么紧,段棠梨觉察到他整洁西装下肌肉的细微颤抖,绷到极致仍抑制不住的颤抖。
她任他抱着,还是看不懂他,就像在《刺鸟》庆功宴上那样,他笑着却不是愉悦的意思。她不懂他,明明是他要追问后来的,现在又不让她说下去。
顾翊咬紧后槽牙,嗓音低哑:“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段棠梨淡淡反问:“以我们的关系,需要对方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形象吗?”
他们拥抱过,接吻过,甚至差点发生了关系,已经偏离了最初协议婚姻的轨迹。在豪门里一时假戏真做,结成露水情缘的夫妻,既不稀奇,也不难理解。
可那些是发生在□□上的逾越,发肤亲密,水乳交融,都不意味着灵魂的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