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毓书推门进入寝殿的时候,昤安已经起来了,彼时天还未亮尽,依旧有着层层叠叠的灰暗压在未央宫外的天空之上,似乎永远也散不开。
毓书见昤安已经正正当当地坐在了妆台前,一时也是惊了一跳:“娘娘怎么这就起来了?也不多睡一会儿?”
昤安只是淡淡问道:“霍羲桀的人马到长安了吗?”
毓书静默一瞬:“方才贺大人来回禀过,说是离长安不到五里地了。”
昤安的眉目间尽是寡淡的笑意:“好啊,你过来,为我更衣上装罢。”
毓书微微一愣,随即恭顺上前为昤安找出她最华贵精美的翟衣,那是昤安才做太后不久时,少府特地为她量身所制的。嫩滑的正红蜀锦十二褶翟衣之上是二十多只展翅高飞的凤凰,每一只的羽毛都用金蚕丝和着七彩丝线密密地绣出了泠泠的波痕来,上面还点缀着数百颗只有小米那么大的皓石粒子,走起路来波光潋滟顾盼生姿,凤凰周围是无数用金线绣出来的金云和灿烂星辰,用月光一样的银白色丝线细细地修着边,那颜色既华丽又温柔,仿佛是谁摘了一把月光融在了上头,如此精妙无双的刺绣和晶光粼粼的皓石碎玉绽开在威严又妩媚的正红色的锦缎上,是那样的华贵无双美颜无匹,令人几乎不敢逼视。昤安曾经觉着这件衣服实在太过华贵招摇,因此一次都没穿过便束之高阁,谁知却到底在今天排上了用场。
梳的是最高贵繁复的凌云髻,这是只有皇后和太后才能使用的发髻,向来是女子最高的荣耀和尊严。许是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为昤安梳理凌云髻,毓书梳得格外地仔细,每一丝头发都一丝不苟地理着盘着,她开启昤安的妆奁,选出最华贵的收拾,一件件地替昤安穿戴着。金凤飞天的点翠彩珠步摇、十二支赤金凤穿牡丹纹的排钗、赤金盘螭的垂珠凤冠、朝阳五凤镶玉挂珠压发、镶了红宝和夜明珠的镶金发梳,这些昤安平日里最不喜欢的华贵的珠宝金器,竟在今日成了她维系尊严和威仪的最好的利器。
接着便是上妆,擦粉、描眉、上胭脂、抿红纸,一道道工序全部完成以后,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了。一直阖目坐在镜子前面的昤安骤然睁眼,呆呆地望了一眼镜子里那个一身美艳绫罗、形容风华万千的女人,惘然地笑了一下。
是的,今日的她足够地华美威严,严妆丽服之间,素日那个不动声色便倾国倾城的卫昤安全然地丢开了自己的掩饰,她的美在此刻变得毫不收敛,发出让人失语的光芒来。
毓书看着这样的昤安,柔声笑道:“娘娘,为您梳洗好了,您看,您真的很美。”
昤安靠在自己身后那张扩大的红木椅子上,静静道:“你和小莫去看着罢,待到霍羲桀到了皇极门的时候,记得知会我一声。”
毓书有些瞠目:“娘娘,您真要让霍羲桀从正门皇极门直入皇宫吗?”
昤安只是笑,毓书从来没见昤安这么多次地笑过:“当然了,孤要让他永远记住,他此生第一次自正门进入皇宫,是仰仗着孤的恩典。”
霍羲桀进入长安的路途一如他和贺则修约定地那样顺畅,一大早,贺则修就率着许巍远和邵风来在长安城的门口迎接着他,甚至还搬出了气派十足的仪仗队,一副锣鼓喧天彩旗飘飘的模样,惊动了整个长安城。秦青看着向来喜静的霍羲桀皱着眉忍受这些聒噪声音的模样,憋笑憋得差点从马上翻下去。
一路井然前行着,直至越过皇宫外围的午门,行到了皇宫面前,霍羲桀才发现自己面前的竟然是皇宫的正门皇极门。
纵然见惯了场面,霍羲桀此时还是有几分的诧异:“天下还未易主,天后竟然能容忍我从只有皇帝才能通过的皇极门进入皇宫?”
贺则修依旧保持着那一股儒雅偏偏的笑容,却让霍羲桀看着满心不愈:“殿下不必多想,请进罢。”
大门在贺则修话音落下的那一刻骤然开启,里面是一条极长的汉白玉通道,直直地跨过偌大的皇极门广场和金水桥,通往眼前那一座自己看不真切的巨大宫殿——承宪殿。
那是历代帝王登基上朝的场所,是天地间至高无上之所在,是无数英雄豪杰梦中真正的归依之所。
此生,跨过了那样多的生死险阻,他终于来到了这里。
这一天的阳光极好,暖烘烘地熏着肃穆巍峨的殿宇,将这座土地上的万千宫阙都化作闪着金黄色微光的梦一般的影子,照得人身上极暖,几乎想要化在这样温暖和睦的阳光之下。霍羲桀正闭目感受着阳光从他的发间伸入他的脖颈,感受着那股前所未有的暖意慢慢走遍他的全身,还未全然受尽,就听到贺则修再次在自己身边缓缓开口:“请殿下进去罢,昭宪天后已经在里面恭候了您许久了。”
霍羲桀想,自己一定会一辈子记住今天的阳光。
因为他就是在这样的阳光之下,骤然推开了承宪殿的大门,然后,他看见了卫昤安。
不,不是看见卫昤安,确切地来说,他是看见了一团闪着潋滟金光的红晕慢慢绽开在了自己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