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正因如此,今上格外宠爱出身同样低微的三弟光厚。知道他没有母族帮衬,就赏赐黄金千两、宅邸数座,每年都有流水似的奇珍异宝抬进他睿王府;其他皇子课业繁重,光厚却可以全凭心意、想学就学;要是有臣子为自己美言几句,看在今上眼里就是结党营私之举,而要是有臣子谏称睿王行为纨绔,听到今上耳中就有无礼不敬之嫌。
其实,安晃和这个比自己小不到一岁的异母弟弟从小一起长大,关系十分要好。他深知光厚风流不羁的外表只是他审时度势后藏拙的伪装,若真论起才智城府,自己或许真的不及他十之八九。
想到这儿,安晃不由微微牵动嘴角,自嘲道:“孙儿自知上不及皇兄禀赋超群,下不及三弟天资聪颖,我中庸愚笨,不得圣宠。如此这般,外公何苦费心经营?立储之事归根结底还是全凭圣意,我从来志不在此,又何必冒险图之?索性像从前一样做个闲散王爷,早日求一方封地,逍遥一生多好……”
“子风!”窦言茗疾声将他打断,语调终于出现了波动,“岂可如此妄自菲薄!旁人只道殿下你从小性情良善、不喜争斗,可老臣是看着殿下长大的,老臣知道,殿下虽温润其表,实则刚韧其里,虽退让其外,实则不屈其内。都说公子耀才华盖世,可他恃才傲物、行为偏激,否则也不至于一朝兵败而群臣背弃;而睿王,或许确实风流蕴藉、深藏若虚,可他毕竟缺乏门阀根基、飘摇不稳,平日里行事又过于浪荡、奢靡成性,若由他继位,必然难以服众、四方不安。唯有殿下!”
他眼眶濡湿,那表情终于不再是窦家家主或者司空大人,而只是一个维护着自己爱孙的老人。“殿下乃经国之才,这一点百官有目共睹、心悦诚服,殿下万不可自轻。而老臣之所以苦心为殿下经营,不仅仅是因为殿下是我窦家的子孙,更是因为殿下的那颗仁义之心,那才是所有皇子都或缺的、我大魏所有臣民都期盼的君王之心啊。殿下……切莫自弃啊!”
看着外公恳切的双眼,安晃觉得喉头有些发哽,他低下头,喃喃道:“孙儿明白,这是我生在帝王之家不可毁弃的宿命。但即便如此,外公何至于兵行险着,屯兵于此威慑京都呢?”
窦言茗从袖中取出一张叠成四方的软巾,轻轻擦拭着额头的薄汗和眼窝,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道:“殿下学政将满三月,却还未了解这朝堂上的风云纷争,看来殿下的皇子师过于敷衍了,这是老臣失职。从明日起,待殿下下课后,还请殿下过府上来,老臣亲自为殿下讲析政务。”
“好。”安晃没有迟疑地点点头。
窦言茗面露欣慰之色,收起软巾,正色答道:“如今这局势,看似是殿下最有希望立储,实际上三位皇子是势均力敌的。说到底夺嫡的关键,除开圣意,无非钱和兵。其中睿王最得盛宠,加上其汉人出身的背景,不少汉臣都指望通过扶植他以提高汉臣在朝中的话语权。而来自南境富庶之地的汉臣历来是大魏的赋税主力,若他们的联盟真的形成,那‘钱’就是他们的优势。
“至于汝王,虽然他如今只有八岁,还因为和公子耀的关系暂时被今上厌弃,但是殿下别忘了,他背后毕竟还有整个刘家,即便是个元气大伤的刘家。他的舅公刘行域如今仍然是手握兵符的太尉,指挥着北境八十万铁骑。尽管目前刘家为避公子耀之嫌而自请降爵、行事低调,但归根结底,‘兵’是在汝王那边的。”
“所以殿下,”窦言茗摇头叹了一口气,“这是一场破釜沉舟的艰难之战啊。我窦家虽和刘家一样都是一等门阀,然而除了老臣这个司空【1】以外,客卿都多集中在仪曹、都官、和左民【2】中,若非此次三镇之乱让今上下定决心要重组京中势力,你舅舅也到不了中护军统领这个位置上去。”
说罢他站起身,拄杖背对安晃,仿佛是透过大帐环顾着整座兵营。“这里,不是我们的‘攻着’,而是我们但求自保的‘守着’,也是一记可以不用、但绝不可以没有的‘杀着’。哎,但愿我们永远也不用不上罢……”
安晃沉默不语地站在窦言茗身后,胸中不断翻涌起各种复杂的情绪。在他十五年的人生中,不是没有接触过官场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只是他从来只当自己是个旁观者,坐等笑看这些所谓的大人粉墨登场、长袖善舞。然而现在自己却被推着走到了舞台中央,这种感觉已经不能只用芒刺在背来形容了,几乎可以说是令他生厌、几欲作呕。
而且,随着外公这不容辩驳的话语一字一句传到安晃耳朵里,一个可怕的猜想慢慢在他心中升腾。皇兄出事到现在还不到半年,而这里的准备已然十分周全,这当真是外公近期的作为?还是说这是个早已罗织许久的计划?
安晃双手发颤,已经不敢再深想下去,“外公……”他艰难地开口,却又停顿了许久。
“怎么了殿下?”窦言茗听出他情绪里的异常,转头看向他。
“皇兄他……在北境发生的事……也是外公你谋划中的一环吗?”
偌大的帐篷吹过簌簌冷风,油灯里的光火在挣扎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