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老安人见底下静了,才展颜道:“四娘不必如此,你且起来站在一旁,杏姐儿进来,扶四娘起来。”见杏姐儿上前扶了元娘,元娘也趁势起来,她才转头恨恨地对着李蔚骂道:“捕风捉影的事儿,也能令你二人闹成这个样子,自家人先杀起来,再叫外人看笑话,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又骂小曹氏,“三郎对你如何,你没数么?糟蹋自家男人名声,哪里是过日子的样儿!如今我也不盼别的,就盼着你给我生个孙子出来,何苦每天阴阳怪气自己给自己找事儿。”
小曹氏张张嘴,到底没再说别的,今日闹个没脸,婆婆又拿子嗣说事,她入门快一年身上没有动静,寻常人家也是要着急的,如今闹这么一场,若真与李蔚生分了,难道一个人生孩子去?于是讪讪地低了头,想想又朝李蔚看去,才发现李蔚酒气上涌,顶着一脸血道子歪在旁边椅子腿上,竟已昏昏欲睡。
曹老安人原已消了气,顺着她视线看去,看到自己儿子不成样子,不免又攒了一肚子气,懒得再与他们啰嗦,对着小曹氏道:“还不把你官人扶回去,在我这里碍眼。”小曹氏此时也臊了,同芳儿扶了李蔚回房。
第二日又是休沐,李蔚早起醒了酒,想起昨日借酒上脸,两口子闹了这么一场,他也讪讪地,在床头打躬作揖地说:“我昨日吃多了酒发疯,有没有踢疼了你。”
小曹氏见他伏低做小,先不肯理他,奈何他涎着脸挨上身来揉搓,她把不住噗嗤一声笑了,两口子你来我往说了好半晌,一个要道歉,另一个要赔礼,这个说“你以后也避着四娘些免我吃醋”,那个说“你再去爹铺子里不准对着外人笑,不许对我动手”,又都应了。这事才算翻过。李蔚顶着脸上的伤上了几日衙,到底也是臊臊的,回来后小曹氏便愈温存。
元娘无辜被他二人在嘴里掂来过去,回头张娘子也知道了,倒惹得她哭了一场,又问元娘:“你如今守满了孝除了服,可还是先前的想法,要在这家里继续守下去?你年纪轻轻不知道世路艰难,这世间对寡妇女子本就不公平,更何况三郎还存了那样的心肠,你又没个孩子,时间长了人家哪有不说的。”
元娘对她说:“如今一动不如一静,还不是时候。看公爹、婆母怎么说吧。”便走,也该坦坦荡荡明公正道的,不能叫人说她守不住节。
这年六月初六是李修六十岁寿诞,这是个整寿,更是人交耳顺之年的大日子。此前过寿只要自家人关起门来热闹,到了六十再过生辰,亲朋好友就都会来贺,便需正式过礼、大摆筵席了。
李家众人都为这天忙活起来,元娘自然也不例外。她因感念李修不负父亲所托,六七年来照顾自己母女尽心尽力,一心想送个李修能看得上的礼物。李修出身平常,并没养成什么了不起的爱好,只素日喜欢诵经,跟城外青莲寺的大和尚一苦交好,常帮一苦起抄些经文,元娘便立意找一本前代名家写的经文帖子送给他。
这日元娘禀了曹老安人,借了杏姐儿伴着,叫车往城外庙里来拜访一苦,请教他选什么经,谁写的好。
她二人进了山门,拜了菩萨,寻个小沙弥借问一苦神师在何处,小沙弥便热心带她们往僧寮院里来。行至一处小院门口,她二人稍驻,等小沙弥通报。
这日一苦恰好有一个常客,是宝应县里维扬书坊的少东家袁澄袁大郎。
原来这维扬书坊乃是扬州城内最大的书坊,举凡出书、印书、卖书、办书会之事他家都做,生意做得老大,不说扬州各县均有他家分坊,便是整个淮南路也常见的。因近日袁澄之父病笃,着急栽培儿子接管家业,便撵了他到各县分坊查账学习。
这袁澄哪里是个做事的料子,他自小家境便好,他家又只他一个宝贝疙瘩,他母亲看得他跟眼珠子似的,要什么给什么,只伺候他的丫头就排了两个人,跟他上学读书下学会友的家人伴当也有两三个,养得他豁达豪放、随意洒脱,人家有事都爱借他几个钱,他通不计较,学业没见怎样,朋友交了一箩筐,于斗鸡走马、吃酒观花、熏香斗茶等事上都十分精通。及至他父亲病重,生意耽搁了好多,因此深恨他无用,他母亲也狠心不管了,派他出来历练。他倒好说个“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天下的钱也不能总教我们一家人赚了”之类,虽说是来查账,却不甚在意,常撇了下人来此庙中会一苦。一苦喜他性情不羁,待人宽大豁达,说他是有慧根的,也愿陪他玩笑。
近日袁澄年至弱冠,今日竟是来请一苦替他取个字回去,一苦原还苦推,袁澄说他:“和尚着相了,名字一为方便称呼,二为传情寄思,便叫个张三李四,有什么打紧呢。我已有名,字循例而已,如今我爹病重,我难道还烦他去?你与我有半师之谊,随便指一字来,但不出格也就是了。”
一苦便沉吟一番,因说他:“你名一澄字,想来令尊也是要你心思澄澈之意,然你八字却不该再多水,如澈、明等字竟用不得了,心澄则行笃,我望你日后凡事皆能直道而行,便叫个行直怎样?”袁澄拍掌称妙,现就让人写了回去报与他爹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