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珞城的路上,黄琴梦一路紧咬着牙,她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
同样的一伙人,怎么可能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何况这些人只会想办法将她的宝贝车偷走,而不是卸掉她的轮胎!
她踩紧油门,不住从后视镜里谛视自己,她近来时常这样,不看一眼就生怕自己老态,再看又觉得不像自己。
后视镜里,她的眼睛亮如贴服脸颊的钻石耳环,那就是质疑的光;她不信镜子,不信光学,对于一切本能地起疑,而这很可以化约成一句:阿潮是否真的爱她。
早已过了楚楚可怜的年纪了,真觉得自己可怜,反而讲不出口。再一次在电梯里遇到他,她坚信上一次是在医院,问他为什么会在珞城?当然那时是醉语,他笑嘻嘻回,当然是为了遇见你啊。
那玩笑,还像从前阿潮从男校经过女校时的口哨一样。阳光透过叶子从他脸上筛下来,树的年轮形状的影子,她险些惊呼出声。和他去见高中时的老同学,他们都说明明他再寻常不过,哪能和阿潮比啊。意意思思她不过需要一点爱。
她很生气。马上同他们闹翻了。谁都骗她,谁都希望她过不好,为了证明自己是对的,她一次次发现他,复又从他身上发扬自己的容貌。这世上没有什么可靠,父母、朋友、亲人、美貌、包括才华,有的只是阴谋。她是跟他们卯上劲了,他离她记忆里的阿潮愈近,她离真实的自己就愈远——反正他说他爱她,反正她快乐。
她快乐地笑了。再看镜子里的自己,忘记了自己不服输的本性,也无意识人愈是错,愈要用眼睛去证明。
他打电话来了。
电话里她的声音像新出浴。他才说一句,她已经三四句出口了,也是,他说什么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要他懂得她。
她说要回趟娘家,想给他们脸色看好久了。他像第一次听时听那样造了同样的问句。黄琴梦忽然不耐烦了,声音比喇叭还响:“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讲话?”
男声嘻笑一句什么,她更气了,质问难道你不会生气吗?换阿潮早挂电话了。但她只是气冲冲说:“因为漂亮的男人无一不是被女人惯坏了的。”
这对他并不困难。说到底,他爱钱,在这范围内他人尽可妻。早在南方时他就同同事炫耀:“女的插足叫小三,男的插足那叫牛X。”他是无耻,但这么多年的贫富经验告诉他,什么恶有恶报,那根本是弱者的□□,善良才是人生最极致的反讽。想当年他才出生,父亲就把家里的生意全部交由亲姐姐打理,结果全被那个贱女人侵吞了。从此这么多年,他深深懂得什么叫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尊严值几个钱啊?也是社会会赋予他信心。
于是他一心一计扮演起阿潮来了。说阿潮说过的话,嚼与阿潮相同的饭菜,穿与阿潮同款的球鞋,也并不计较这二手的感觉,他也常常一撩眼皮,阴阳怪气地刺痛他的母亲:“我已经习惯于缺这缺那了”,“我一直不都是捡别人剩下来的嘛”,“日子过成这样都是拜爸所赐,是他把钱都交给那个贱女人,才奠定了我们下流悲惨的后半生”,“你们生了我,你们有什么办法,就是要我喝西北风我也得活下去呀”,他父亲对他破口大骂,他毫无反应,因为他根本瞧不起他的父亲,而他母亲一听哭了。
只有在谈及家庭的时候,他们才是切切实实面对面坐着的两个人。黄琴梦咬着牙说她从有记忆以来,就想着要如何摧毁这个家,“我就不明白他们有什么好生,下层阶级的人就应该自生自灭!”
而他一拍大腿,附和:“对!对!”
他们很少静默,因为懒得思辨那静默是爱情般的死,或如死一般相爱着。他只怕自己不像,而她怕自己比老更老。
*
黄琴梦着一身高档名牌,手提高档包包,香喷喷走进住宅区——姥爷打算把房产毫无保留过户给舅舅,对女儿,他一向悭吝到洁癖的。
她才想起阿潮是那种绝不会为了女生斗狠的男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想起来很觉得刺心。她确实梦想过阿潮揍自己的父亲,她不能想象阿潮堆着笑唯唯应是,所以一看男友非常生气,没有比这人更像小白脸的小白脸了。拎了包就走。
走到半路,回头,不见他追上来。
她松了口气,旋即又失落,第二天他兴冲冲找上她,一副满不在乎的口吻,说只是签了公证,死后遗产才全部归舅舅。
“我不明白你在生气什么,人不死,钱尽管活变呗。反正我们有钱,说是投资他也不会起疑。”
像极了阿潮那时说“你男人”的口吻。
她走进卧室,褪了衣服,走进浴室冲起热水澡。想起《色戒》里的王佳芝。心里奇异的温驯。
半夜时分醒来,从身后搂住他的腰,像在抱一个死去的尚有余温的□□,月光点点淹上他们,新剥的荔枝肉的颜色,灵魂一般透净。这一刻他们确实无疑相爱着。
他想:就是这个女人,就是这个女人,不拿他当人,却又给他爱;一面审视他、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