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一颗玛瑙色的宝珠,一半是原色,一半也是乌黑的。
炉中燃着苏合香。原本平直的烟气因为有人到来而紊乱了。
香案前方一座大床。床上躺着一个婢女,听见响动缓缓坐起来。
采兰将行灯放回床边的多枝灯座,垂足坐到榻上。边脱鞋,边说:“你就知道睡懒觉。”
后面跟上的采芝说:“采莲应该收拾过了,外面晾了巾布衣衫。”
“还是采芝体贴人。”采莲用手按按眼角,“那疯子方才不知道作了什么恶梦,又吵又闹,还吐了一地,费了我好大的劲才整理干净。”
采兰说:“晚上就不要给她吃东西了,免得又吐。”
采芝点头,将黑漆食奁搁在床上:“今日有宴,美食多着呢!快来吃吧。”
三人开奁,正布置着,忽而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低低地,咿呀地,叫唤着。
音声听着像是“唉”、“安”等字,还有“阿摩敦”一词──鲜卑语对阿娘的称呼。胡汉交错,囫囵地说,也听不懂在说什么。
采兰听见叫唤,先吓得一机灵,随即生起气来:“那疯子又在叫什么?”
“要不你去把她嘴巴封起来?”采莲语气风凉。
采兰翻了个白眼,一骨碌跳下来,鞋也不穿,来到里边的一张床。床上垂着碧绫帐,帐角挂着红罗香囊。采兰探身进去帐内,一把揪出一头乱发,再连拖带拉,拽出一个女人。
女人全身只穿着一件半旧白绢衫,反复洗涤多次,显得薄烂。乱糟糟的泛红的长发纠结一团,像一颗硕大的坏死的茧。面缚红罗,只见鼻口,不见眼睛。手脚绑着麻绳,不能自由行动。
女人给揪着头发,挣扎起来,叫唤得更厉害。
采兰兜头就打,噼啪噼啪,一连数个耳刮子。嘴里一叠声地骂:“你叫什么?叫什么?还叫?”
打完了,撂开双手。女人软软地倒在床边,嘴角淌血,呜呜地哭起来。
泪水一下子濡湿红罗,刷刷流过面颊,再沾染到白衫。
采兰嗤笑一声,偏着头朝后说:“你们看,她没有眼睛,也还能流泪呢!”
然而等了半晌,没有人答话。楼房里只有萦回的无尽的哭声。
采兰疑惑地转头,看见身后站着一个陌生的女人。
一个简单的髻,一张青白的脸,一身朴俭的衣裳。
女人身后又站着一个魁武的女人,一边肩上扛着方才见过的童女,一手捉刀,横在采芝颈前。采芝僵在床上,手里还拿着漆箸,不敢妄动,更不敢言语。
采莲倒在一旁,也不知道是被打晕了,还是吓晕了。
采兰倒退两步,张了张口,正要叫人。
念头一转,这二人能够上到二楼,还带着童女,表示门口的大马二马,楼下的婢使,大概都不中用了。
眼神晃了晃,颤声问:“你们、你们是谁?”
来人正是惠歌。
她在梦松堂前听见竹笥里的呼吸声,起了疑心,走过石园的时候趁隙将小僮放倒,由春柳收拾,扔到偏僻无人之处。再回到墙后窃听,一路从梦松堂跟着道士来到别院。制住门前的大马二马,救出竹笥里晕着的小寸。进了楼屋,三个婢女看见来人持刀,吓得抱作一团。春柳一样将她们绑手绑脚,巾布塞口,扔在床上。
惠歌上楼,对着那座古旧的镂花紫檀屏风熟视良久。
重重的花瓣,交错的茎条,样子像月季,也有些像蔷薇。繁花密叶里,细瞧皆是积灰。
她越看越恍惚。想着盼盼出嫁的那一天,见闻的许多人,许多话,许多物事。这座紫檀屏风当时是放在哪里呢?她分明见过的。
一面看着,一面听着,益发觉得恐怖。
转过屏风,那个精细的熏炉,那个张狂的婢女,皆是故旧。
可是她认不出盼盼。
别说是盼盼,那简直不像个人。无论是外在还是内在,都难以辨识。
惠歌不答反问:“莫盼盼在哪里?”
采兰看了看地上呜咽的女人,犹疑着不作声。那一眼就是回答。
惠歌走上前,手一绕,掠过采兰脸侧,摘下她髻间的双齿铜珠钗。
钗尖抵着对方的咽喉。问:“莫盼盼怎么了?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采兰仰着脸,咽下一口水,迟迟开口。
“……她瞎了,然后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