彰显皇家威严气派的保和殿坐落在宫城中轴线上,据说从殿前玉阶正中栩栩如生的雕刻开始算,连带飞檐斗角、雕梁画柱、龙椅扶手、黄铜香炉,这座大殿从里到外的团龙、腾龙、游龙、盘龙、潜龙共计九百九十九条,身穿深青色四爪蟒袍的内廷首领面无表情提着灯笼站在殿前,偶尔有彻夜巡察的大内侍卫或是宫女太监经过,都下意识加快脚步噤若寒蝉。
清晨没有按时辰主持朝会的景祯皇帝,却在嫔妃们望眼欲穿的沉沉夜色里,悄然踱步走到保和殿中,背对大殿虚掩着的正门,仰头去看高悬在宽大龙椅之上的那面太祖皇帝御笔亲书的牌匾,一道半寸宽的裂缝,弯弯曲曲从日破云涛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中间蜿蜒而下,像是一条吐着阴冷信子的剧毒蝮蛇,爬到天子心坎上,团成一盘。
整个大周唯一够资格能穿明黄色蟒袍的太子就站在他身后一侧,低头轻声道:“父皇,自从那夜遇上的四名刺客全部伏诛,这些日子敬廷就夜夜都在流香江上,照旧饮酒听曲,不过,他府上管家的儿子出了远门,往东南江州方向。”
景祯皇帝平淡地嗯了一声,父子二人就在仅点着两盏灯火而显得有些昏暗的大殿里,短暂陷入了一种令太子殿下略感不安的沉默。
良久,有望接掌皇位的太子才听见父皇轻轻叹了口气,问道:“敬辉,你对世居楚州的康乐侯许家怎么看?”
冷不防会有这么一问,太子难免稍有错愕,凝神沉吟片刻,才斟酌着语气道:“许家先祖自从跟随太祖皇帝起兵征战,照常理说能凭累累军功换个当朝一品的枢密使,再不济也能留京封侯任兵部尚书之职,功成名就却急流勇退,只求后世子孙富贵无忧,这一手以退为进当时或许很多人难以理解,而今看来,委实称得上高明。况且,一千余年中许家代代数十代后人都是识时务之辈,每年送进宫里来的金银玉器占据他家生意利润的七成,有这份敬畏忠孝,也算对得起太祖赐下的世袭罔替。”
景祯皇帝冷笑一声,从这番话里,被他寄予厚望的太子就不如六皇子李敬廷有见识,原本他是打算再用三五年时间,明里暗里挑拨身居东宫的太子、有江州都督支持的六皇子以及带兵驻守凉州的二皇子之间争斗,都道天家无情,培养储君的法子无非就是养蛊,最后能凭借心机城府施展手段胜出一筹的,才有本事威慑群臣,坐稳这座疆域十四州的江山。
可惜时不我待,太医令带回来湖底白莲和玄蟒兽丹药效再好,也弥补不了被任平生一剑斩去的寿数,何况大周的气运江河日下,身为九五之尊,他的切身体会比谁都清晰,没有宽裕的时间再去磨砺太子了,但祖宗基业决不能毁在自己手里,即便大周要轰然垮塌,他也要让后世人知道,景祯皇帝是大周一千三百余年国祚里最后一任明君。
“孝字还算牵强附会,依朕看,许家的忠早就没了。朕听说,陈无双最喜欢跟人谈生意,是个看得透的孩子,敬辉啊,活在世上的人,不管是天家贵胄还是市井百姓,一生奔波劳碌,其实都是在谈生意做买卖。修士是拿潜心修行跟天道换白日飞升的渺茫机会,满朝公卿是拿胸中经纶跟咱们李家换朝堂穿紫,许家做的更直白一些,是拿黄白之物,跟大周换世袭罔替绵延不绝的累世富贵,孝是孝他许家先祖当年的决定,忠这个字实在太重,放眼看去,够资格上保和殿议事的人里,唯有陈伯庸和杨之清,还算担得起。”
太子殿下面色瞬间就有了变化,讶然道:“父皇是说,连调兵前去凉州平叛的天策大将军···也信不过?”
景祯皇帝抬步迈上三层御阶,伸手摩挲着那张坐了二十余年的龙椅,两侧扶手上各有一条口衔明珠的游龙,触手有几许微微凉意,温声道:“坐上这张龙椅以后你就明白,历朝皇帝哪个都是孤家寡人,满朝文武时而是友时而为敌,能信得过的只有你自己的心术城府。郭奉平调动三州之地的军马去了凉州,到目前没有明着跟谢逸尘正面交锋,挡在前面的,还是老二麾下那数万精锐骑兵,他一连几道折子快马加鞭送回京都,不是要银子就是要粮食,朕想看看,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但凡读过几本兵书的,都知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浅显道理,郭奉平的做法虽有些居心叵测的嫌疑,可真要较真下旨质问,他也能自圆其说,谢逸尘近五十万兴兵压境,便是高屋建瓴用兵如神太祖皇帝复生,也难以毕其功于一役,连兵部尚书都说这会是一场旷日持久的争战,所幸大周底蕴深厚国力不弱,要不是担心漠北妖族和南疆凶兽趁虚而入,便是打个三年五年,朝廷也拖不垮。
再者,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即便景祯陛下传旨催促尽快平叛,出京以后天高皇帝远的郭奉平也有法子以种种借口拖延,只是太子一直以为,曾任过雍州都督、对北境边军战力极为熟悉的天策大将军是用兵谨慎、万事求稳妥,等待更好的时机才雷霆出手,没想到父皇的看法竟会与他截然相反,甚至话里话外的意思,已经犯了用人不疑的大忌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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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天子可以说,太子不敢接。
景祯皇帝沉默了几息,呼吸声已经开始有些粗重,搁下郭奉平静观其变,再度开口问道:“那你对江州都督,又怎么看?”
这回却是搔到了太子殿下的痒处,六皇子李敬廷之所以敢动心思谋取皇位,就是仗着他那位被父皇宠为贵妃的娘亲,正是掌控江州数十年之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