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全部记忆整理完毕后,索菲亚陷入了久久的沉默。室内的烛火明明灭灭,映着与她身体年龄极不相符的忧郁的表情,从前明亮如镜的琥珀双眸如今变得晦暗不明。
恢复了这些记忆,就相当于她早已对李斯特的人生未卜先知,相当于她曾经想要改变李斯特的人生的愿望实现了一半——她真的来到了十九世纪初,甚至幸运地出现在了孩童时期的他的身边——一切还有转机。而她对他未来所存在的困扰的根源可以说是了然于胸,现在的她完全有机会在一切都还没有发生之前去改变她曾经想改变的一切——然后让他拥有更加完满而幸福的人生。
如果现在的索菲亚还是那个生活在二十一世纪时空的苏斐,面对这种情况,她大概会欣喜若狂,用最饱满的热情写下关于开展李斯特人生if线的各种规划和计划,并成为这个长期项目中冲劲十足的执行人。
很遗憾,现实中没有如果。现在的索菲亚早就不仅仅是在二十一世纪生活的那个苏斐了,她已经在十九世纪初的世界待了有九年多:她曾目睹过冬天的路边被饿死或是冻死的流浪者的尸体;她常路过和她原本的时空完全不同的、普遍肮脏且烘臭的街道;她有见过她的母亲在褪去了束腰后细得让人倒抽一口凉气的腰肢。脚扭了会疼得走不了路,被利器割伤了会流血,人们不能轻易染病,因为在这个时代的医生们的行医风格主要是摸索和实验,最后活不活的下来还是得全靠自己的运气。她清楚地明白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容不得她用曾经玩if线进行场景设置的天真的眼光来看待这个冰冷而残酷的时代。
索菲亚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她的眼睑下方投出一片阴影。这份多出的记忆带给她的并不是喜悦,事实上,它于她而言更像是她不论如何也挣不脱的枷锁,因为在她现在的认知里,弗朗茨和李斯特的形象正不可避免地开始逐渐重合起来,而她在良心上其实并不愿意将自己所知的关于李斯特的一切就此投射到弗朗茨身上。
假使A知道B的过去和未来的一切,而A仅仅只是B才相识了一天的朋友,A甚至曾经妄图改变B的人生,这对于一无所知的B来说会不会太过于恐怖了?索菲亚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她发现连自己都无法接受这样一个人出现在自己的生活里,更何况是弗朗茨?自责和痛苦几近要将她淹没,即使过去的她来到十九世纪的初衷是想减少李斯特人生中的痛苦,但索菲亚一直都知道一点,那就是永远不要只站在自己的角度、不考虑对方的真实想法和实际需要而做所谓的“付出”,否则这一切大概率都只会是油腻的自我感动,甚至可能会让对方难以忍受。
现在的索菲亚完全无法面对弗朗茨。这份多出的记忆让她感到喘不过气来,她发现自己既要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但又不能真的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方面她并不想以一个盖棺定论的态度去和弗朗茨相处,那对于弗朗茨来说并不公平;一方面她又无法对她已知的、他人生中即将发生的变故视而不见。她的确想为他做些什么,但她发现自己事实上无从下手,因为她并不会永远陪伴在他的身边,去默默地帮他解决一个又一个的问题。而李斯特的未来除了待在巴黎和魏玛,简直就像是一颗电子一样杂乱无章地在欧洲移动,她当然不可能永远追随着他,也不想永远追随着他。他们都是彼此独立的人,有着属于自己的人生,除非是旧时代中的奴隶主和奴隶的关系,否则没有人有权力去主宰另一个人的人生。
苏斐曾经想过主宰李斯特的人生吗?很显然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但索菲亚发现自己过去展开if线的那种模式对于李斯特来说无异于主宰他的人生,因为她妄图改变他在人生中的不同阶段由他自己做下的选择。这也是现在的她会如此愧疚的原因——她觉得自己对朋友做出了狂妄无礼的行为,即使他本人并不知情,她也庆幸他还不知情,然而她本人还是有些无法饶恕自己。
索菲亚其实知道,过去的她会产生这种同人女思维可以说情有可原,毕竟怎么说都是隔了两百年的时光了,她面对的只是一个干巴巴的历史人物,所有的一切都被模糊和精简;但是现在的她面对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过去她所持有的一切态度都不再适用于现在的情况,她很想改变自己过去记忆给她造成的根深蒂固的“李斯特”印象,虽然索菲亚感觉这对于自己来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她坚持认为自己会尽力这么做到的……
想起今天下午她和弗朗茨的对话和最后那个温暖的拥抱,她禁不住鼻子一酸,低垂的眼睫下,两颗晶莹的泪珠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她并不想失去弗朗茨这个朋友。
索菲亚吸了吸鼻子,有些粗鲁地用手臂将泪痕胡乱地擦掉。她感觉到累了,于是她闭上眼睛,张开双臂,呈一个大字型“啪”地倒在了自己那张柔软的小床上。紧接着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整个人迅速从床上跳起来,赤着脚踩着毛绒的地毯跑过去把自己房间的窗帘“哗哗”两声拉上,才重新蹦到了床上,安详倒下。
她把整张脸都埋进了被子里,闷着温热的呼吸,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弗朗茨,弗朗茨……她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