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我一直等到戏散场才走。
台子冷冷清清,半轮月凄凄地照在发白的木架上,依稀是个亡国的破落形容。这些讨生活的人不容易,家乡成了这副残败不堪的样子,却还要抹上油彩,拖着长腔唱一声江南好风光。
青羽给了赏钱,小旦冲我回眸巧笑,上了妆的脸庞艳若桃李。
“于桑间兮,在濮上兮……”她曼声哼唱,飘飘然出了月亮门。
最后一场戏,他们再不回来。
青羽心疼那几枚铜板,对我抱怨:“您听听她都唱了什么词儿,连讳都不避了,竟还道——”
月光还似旧时宫廷里的模样,洇着蒙蒙水汽。唱词一点问题也没有,那是圣贤之言,出了问题的是我,不是这群字都认不全的戏子。
郑卫之音,乱世之音也。桑间濮上之音,亡国之音也。
已经很久没有人与我讨论过名字的事了。
初冬的夜极凉,草地上铺了皑皑一层薄霜,寒风吹过水面,池中的月影荡成了三个。我在池塘边踱了几步,突然就这么想起来了。
我记得那天喝多了酒,天上的月亮也晃成了三个。
他在一旁袖手看着,眼眸弯弯如月:“公主的名字起的不好,叫这样的名,大抵是要亡国的。”
那时我并不知道他会算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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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园子回到雪霁山庄,沐浴过便坐在榻沿打瞌睡。近来精神愈发不济,心头也时常闷痛,握着书昏昏沉沉,浑然不知青羽抓了人进来。
脚下木板呯地一震,我费力地撑开眼皮,面前跪的正是含辛茹苦服侍我十七年的乳母。
她面如槁灰,涕泗滂沱:“奴婢万死,不敢望殿下恕罪,临走时陛下嘱托,一旦京城不保,就、就把药下在公主的饭食里……”
我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在说谁,这长久不用的称呼蒙了尘,摔在泥里,早就变得一文不值。
青羽怒气冲冲地骂道:“若不是我落了手巾在厨房,如何能看到你在红糖水里做手脚!狼心狗肺的东西,当初是谁卖了长命锁给你买药治病的?”
“是奴婢对不住殿下……”地上的人凄声悲号:“奴婢一家老小都在内卫手上,公主是奴婢一手带大的,奴婢怎么能忍心……忍心害公主呀!”
胸口如一潭死水,我打断她的呜咽:“我还能活多久?”
乳母老泪纵横,发髻蓬乱,活脱脱一介乡野村妇,哪里看得出半点宫人的影子。山庄八年的清苦生活把我们都熬成了这副粗鄙不堪的模样,个中滋味只有自己知道。
“多则一年,少则三月……”她伏在地上嚎啕大哭,羞愧至极,“这离魂散原是娘娘宫中的,公主也知道,您去找紫金候,说不定……说不定还能拿到解药!”
她的口角溢出黑红的血,眼睛得了救赎般亮起来,可那奇异的光只一瞬便熄灭了。
青羽急忙跑上前,探了探鼻息,望着我不知所措:“姑娘,她死了。”
我愣了片刻,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向身后的床榻一倒,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死了便拖出去,问我作甚?”
青羽身手利落,按吩咐将乳母葬在荒草丛生的后院里。她回来劝了我半宿,天快亮时我才作出决定。
“事到如今,姑娘只能回京城一趟了,”她生怕我反悔,“姑娘千万莫要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都是爹生娘养的——”她咬了舌头,话锋一转,“姑娘若放弃生路,可不是中了那些人的意!”
我盖着被子不说话,只草草抬了两下手指,让她走。
她额上涔涔冒汗,双膝一弯直挺挺地跪在床边,“算我求求姑娘,您就应了我吧!您万一有个好歹,我可怎么活呀!”
我翻了个身,闭上眼,从鼻子里应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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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羽勤勤恳恳跟随我数年,庄子里的人死的死、逃的逃,只剩下我们两人相依为命。
其实本就该回京一趟,然而我离京时曾发誓不再踏足帝都一步。现在想来,誓言这玩意就像临终遗言,风一吹就散了。
我们身无分文,抓了些乳母攒下的家私连夜出城。马车太贵,再说城门处被抛下的士兵看到有马,铁定会抢过来自己跑路。
葑台本是南部重镇,现在连城主都消失了,这里果然再待不得。昭国的十万兵马正驻在东面关口,只等百姓涌出国境,来个三面夹击,大家通通只有等死的份。西边是险恶的绲戎,南边是近来声名赫赫的朔州卫,北面被赤狄糟蹋得更厉害,居民们便纷纷往东走。
星垂荒野,孤零零的牛车与人群分道扬镳,月至中天时,车子停下取水。
车夫是个六十上下的老头,是我前天找的,他是葑台唯一愿意北上帝京的人。
老头蹲在树下灌酒,我怕他喝醉了控不好车,就让青羽陪他说话,趁机拿走了酒囊。
他瞅了我一眼,淡淡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