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月前没了,我要去京城敛骨灰。你呢?”
我想了想,“我有个大哥,在京城。”
老头尖刻地嘲讽道:“还在京城,死了没?”
“不知道。”
我不知道仪旃是否还想活下去。
他又问:“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还有什么人?
“有一个弟弟,比我小四岁,还有母亲。”我试着弯起嘴角。
青羽默不作声。
老头释然:“下头还有男娃娃,所以让你去找长兄。这天底下的父母,真有不少把丫头认作赔钱货的。”
我喝了口冰凉的井水,再怎么不值钱,也比一抔黄土来的好。
这晚我做了一个梦,旧殿前的花园里落满了雪,幽幽的香气从雪下的枯枝飘来,是茉莉花。我不知疲倦地挖着雪层,手冻的通红,却一瓣都没有找到,急的快哭了。那是我唯一养活的花,我要走了,离开住了五年的偏殿,一定要把它带走。近处的人影如烛火摇晃,一个垂髫的孩子跑过来,轻而易举地从雪地里抱出花盆,咯咯笑着消失在茫茫白色里。
焦急到极点便霎时醒过来。车厢仍在晃动,青羽握着我的右手,满脸担忧。
寒风掀开缝着补丁的车帘,冰冷的碎粒扑面吹来,撞在脸上生疼。
我摸了摸,是雪花。终于下雪了。
*
马车逆着人流踽踽独行,至京城岐原时,正是初八。乳母死后并没有刺客劫车,一路走得顺顺当当,或许那是仪旃的最后一道命令。身子倒无大碍,只是一日比一日嗜睡,不晓得哪天就睡死过去。
城中不复九年前的喧闹光景,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街道上少有人行,连屋檐下也没有看见悬挂的腊肉腌鱼。黄牛在石桥头停下吃草。青羽给了老头二两碎银子,他没有要。
我跪坐在车里,取下腰间的玉佩递给他:“就当是我们给的腊八粥钱。”
老头放在手心里掂了掂,“丫头要上哪儿?再送你们一程。”
我早已准备好说辞,却愣是吐不出半个字。
“老人家要上哪儿?约莫不顺路。”青羽乖巧笑道。
他眼皮也不抬,吐出几个字:“应化门外,紫金侯府。”
我脚底一颤。
“顺不顺?”
“……顺。”先去附近探探风声也好,我又补了句,“您在哪儿停,我就在哪儿下。”
老头的儿子是被打死的。侯府让亲属过来敛尸,抛了十两银子作棺材钱。
“报官?”他哼了声,挥了一鞭,“京城的官,眼睛都长在下巴上。惹了那些为官作宰的老爷们,几十板子打下去,只有口气儿求人往老家报信。在京城好吃好喝,没给过他老爹一个子儿,这时倒想起我来了。”
他一双浑浊老眼布满血丝,沙哑道:“丫头,我看你是个地熟的,可知道这紫金侯和住城东的那位期将军有何过节啊?我儿子给侯爷驾车,堵了大官人的道,将军上门问罪,活活将他给打杀了……他娘死的早,就这么一个孩子。”
我想了想,轻轻摇了摇头。青羽一直攥着我的手腕,像是生怕我控制不住,想必我此时脸色实在很难看。
乱世荒年,封侯拜相之人却层出不迭,可谓怪事。
百年前康国的肱骨之臣大多起于草莽,死于安乐,和如今大相径庭。二十年间,以金杯玉觴、丹药神符平步青云的权贵共有十一人,眼下昭国大军不日就要兵临京畿,国中最后一名万户侯竟没有仓皇出逃。王朝将殁,几百年来京城积蓄的盛世气象回光返照般笼罩在紫金侯府上,果真是仙气飘飘,遗世独立。
应化门是皇城南门,府邸占地百亩,紧挨天子脚下。宅子并非当今天子所赐,八年前成宗病重垂危,贵妃请安姓高人开坛作法,坛子一路开到内闺,自此飞黄腾达不在话下。
我不记得仪旃有这么好的脾气,离京后他连我的吃穿用度都要苛扣,现在倒能容得下安玉那个祸乱朝廷、媚上欺下的面首。
我母亲的面首。
或许国难当头,仪旃也忍不住想做白日飞升的梦了,借两口仙丹吃吃,三千烦恼便灰飞烟灭。住城东的将军看安玉不顺眼也是常理,我只疑惑他为何不在边境御敌,竟还冲着下人发火,印象里他向来恭谦忠诚。
百姓口中的期小将军不会让人踩在康国子民头上,他的父亲、兄长都是名副其实的马革裹尸,他也曾亲口和我说过,要把姓伊的那帮宵小揍到亲娘都认不得。
可他失算了。伊涣的娘亲早就死了。
风撩起青帘,河面倒映着一轮冬阳,浮冰的寒光刺进眼底。
“到了。”
老头兀地咳嗽一声,“你们两个丫头,自己小心。”
青羽道了谢,蹙眉扶我下车,抬眼正是紫金府三个漆金大字,朱门虚掩,并无人看守。老头许是得了口信,把马拴在树下,便步履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