伞面簌簌作响,雪越落越急,他的脚步却越放越缓。远处的灯火在暗夜里如同数颗明珠,那光线无端刺眼,倒不如这一片浓稠的黑色令人安心,不如黑暗里他近在咫尺的呼吸让我安心。
殿阁渐渐地近了,高台之上亮如白昼,衣装鲜艳的侍儿手托银盘穿梭往来,宛若画上的宴景一般。殿前翠木葱茏,泉水潺潺,山茶瑞香争奇斗艳,果真是远近闻名的世外桃源。
两个花容月貌的侍女在石阶旁恭候多时,将我们引上游廊,我生怕她们在前头分了道,亦步亦趋地跟着期弦。
“这就是钧朝的行宫,西边有个汤池别馆,里面有六个池子,其中两个独占一院,再往西就是山崖,可以看日出。”
他一副东道主的熟稔模样,边走边解释,前头引路的姑娘对我掩唇娇笑:“姑娘好福气,看这位公子虽然面生,竟是熟客。”
想必她们以为我做的是某种不可告人又乐于告人的营生,傍上个面如冠玉、腰缠万贯的主儿。
“两位如有需要就尽管唤房里的丫头,奴婢们回宫门迎客了。”到了游廊尽头的月亮门,她们躬身一礼,踩着莲步退下。
月亮门内又换了两个侍女接应,冲我们殷勤道:“苑主已替二位备好了住处,男客和女客分别在玉泉斋和澧泉斋,今日这两口池子没有旁人,在园子里赏雪也是极好的,请二位尽兴游玩。”
期弦道:“我身上有伤,不便下水,你随这位姑娘去吧,别在水里待太久。”
他的伤其实已经好的差不多,可玉玺总要不离身地带着。我对他点了点头,半信半疑地走到侍女身后,只听她又道:
“苑主半个时辰后在行宫设宴,恭候二位莅临。”
我坐了两个多时辰马车,筋骨困乏,着实不愿意再赴鸿门宴,向期弦使了个眼色,便抬脚往第三重院落走了。
原来侍儿口中的“赏雪”,竟真是夜里也能赏。园中被清场,没有半个游人的影子,腊梅枝头挂着数十盏轻盈纱灯,缥缈映出玲珑亭榭,嶙峋怪石,好一幅幽丽清绝的夜雪图。
竹帘一掀,缭绕的蒸汽扑面而来,立时觉得身上的棉衣厚重闷热。侍女把我带进池边的屋子,房内温暖如春,地砖下铺着地暖,褪去鞋袜踩在上面十分舒坦。
屋子不大,有供下人歇息的隔间,陈设自有一番别致精雅,紫檀案上摆的那方砚几乎教我看直了眼。
“奴婢念夏,晚上就在隔壁房里,姑娘可随时唤我服侍。”侍女十三四岁的年纪,嫩脸如桃,长相十分讨喜。
我指着纱窗边的竹榻道:“这儿全是竹子藤条制的家具,不会沾水汽吗?”
小姑娘露出不明所以的神情,笑道:“不妨事,桌椅床榻每旬都换的,就是七八十高龄的客人也住得舒适。”
要我活到七八十岁,也不一定想得开花二十两银子住一晚每月换三次家具的客房,人和人没法儿比。期弦要知道我如此想,指不定会感叹连连,一个金窝里钻出来的女孩儿,混到现在这个份上,真是老天爷不赏饭吃。
念夏帮我褪了披风外袍,解开领扣,“奴婢先服侍姑娘沐浴更衣,然后进汤池,姑娘要是喜欢清静,奴婢就去准备些点心。”
胃里确实在马车上给颠空了,半个时辰后的晚宴我又打定主意不去,便谢过她,独自进了浴房。青羽在身边时我也不会让她服侍我沐浴,换了个生人更不方便,一个人待在凿出的石砌浴池里,不过半柱香就淌着水出来了。
住了八年的雪霁山庄家徒四壁,却占着一方小温泉,冬日炭火不够,常常跳进池子里取暖,还不能泡太久。想起种种辛酸往事,心头情绪翻涌,对这据说能给我驱寒治病的温泉也不那么期待了。
侍女听话地在屋里忙活,我换上轻薄的丝袍,坐在小池子边用脚尖试了试水温,很烫。雪还在下,纵然有水汽蒸腾,头顶也有亭瓦遮盖,穿这么少还是冷得慌,不得不褪了袍子,慢慢浸入水里。
温泉名唤为澧,实则很小,从这头到最远处不过几十步的距离,水中央有一方凸起的石台,放着梅瓶和一只鎏金酒壶,配两盏玉觞。我踩着池底滑溜溜的石头过去,拿起壶子斟了一杯,嗅了嗅,酒香清冽扑鼻。
依依不舍地放下杯子,还是不要乱碰,免得节外生枝。池里的水流滑过肌肤,我靠着石壁闭上眼,连心思都熨帖了。
不知了多久,耳闻灌木间的小径起了动静,我回身道了声谢:“衣裳就放在篓子边吧。”
侍女却未应答。
我方才反应过来,水花一阵飞溅,已是有人纵身跳入了池子,我抓着竹篓里的丝袍慌忙后退,等到脊背挨着石头,便是连个惊叫都挤不出了,冷汗涔涔而下,手脚僵硬万分。
嘴巴被紧紧捂住,一只手托住我的腰,呼吸触在后颈:“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