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等着期弦开口说点什么，他的眼神忽然一凝，落在我身后。
警惕地回过头去，前方的酒垆门口倚着个高大的身影，衬得来来往往的行人十分矮小，不待我看清，那抹影子便转瞬即逝。
期弦低头看向腰间的佩剑，我这时才不自然地松手，转身抓了捧枯枝上的雪，拍在脸上。
他叫了我一声，我从鼻子里应了，闷闷道：“夜深了，回去吧。”
一路无话。我们逆着人流，踩着雪原路返回，一个聚精会神地走路，一个全神贯注地按着剑柄。
尴尬的气氛久久不散，我打破沉寂：“刚才你看到谁了？”
“一个胡人，盯着我们有些时候。”
“胡人？”
“看他的衣饰，多半是戎人。”
绲戎这两个字对中原来说是大大的祸患，戎人多次东犯，还出了个伤天害理的焚和教。父皇二十年前重开与西面通商的禁令，是以国朝境内流入不少精明的胡商，他们声誉很坏，做生意却有一套，运来的各种特产甚至销往东南的昭国。
“他很可疑？”
期弦在斑斓灯影中望着我，眼睫翕动，继而莞尔一笑：“他盯着你看，看得我不舒服。”
人声鼎沸，我怀疑自己幻听了。他移开目光，嘴角依然噙着微微的弧度，身后的细碎浮光刹那间模糊起来。
“看路。”他轻轻提醒。
浑浑噩噩地回到客栈，我困劲儿上来了，洗漱后栽倒在床上，像只蔫巴的兔子伏在窝里。
期弦在屏风后的榻上卧着，只盖了层薄薄的被子。他熄了灯，房内还留有一丝窗外的光线，堪堪能看清五根指头的轮廓。
明日要去西山，十有八九会与贵客会面，连对方是谁我都不知道。期弦可能知道，但他不说。
我翻了个身，试探着问：“小将军，你睡着了吗？”
他低低应了一声，我阖着眼，继续道：“我是为了解药才跟你去虞国的。”
期弦似乎也翻了个身，朝着我的方向，“我明白。”
“我相信你。”
“……多谢。”
“你就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我抱着枕头坐起来，怔怔地望着黑暗，“说你的想法也好，说玉玺也好，说我的解药也好，总之……总之我的命都系在你一念之间，小将军，你莫要把天大的事瞒着我。”
他沉默许久，从喉咙里颤出一丝沙哑，字字清晰：“没有，公主，我没有别的话可以对你说了。”
我一下子躺回被子里，心中五味杂陈，一时间不知如何收场，“……好吧，打扰你休息了。”
“快睡。”
他只丢下两个字，再无声息。
*
翌日我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大年初二天公作美，风收云隐，天色如碧釉。
期弦已在后院里练了一阵，擦着汗回房，手上端着清粥小菜。我总是看不惯他做这些，然而倘若自己来做，就更不像个样子，于是每每在他面前装得心安理得，仿佛这几年我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金枝玉叶。
用柳条蘸盐漱净口齿，刚要就着咸菜往胃里倒半碗粥，他便拦住了：“先吃药。”
我别无他法，只得揭开瓶子，倒出来一粒黑漆漆的药丸，和粥一起咽了下去。
“快没了。”我无辜地看着他，嘴里满是苦味。
这是他在安玉府中找到的药瓶，期弦在军中待久了，略通药理，这药丸服下后身子确实清爽许多，只是剂量太小，仅能解燃眉之急。
期弦颇为无奈：“我还是第一次看人把丸药当成菜来嚼的，你这样不苦么？脸都皱了。”
他伸手欲抚平我的眉头，半途折回去，抵住自己的太阳穴，“快没了不要紧，会有办法对付一时的。”
我装作没见到他的动作，低声嘟囔：“我嗓子眼细，宁嚼十根草，不吞一粒丹，苦就苦些，反正死不了。”
他轻斥：“说的是什么话！”
楼下车马辘辘，我下意识看了眼莲花漏，差不多是未时了。
到屏风后换了身衣服，拎上价值连城的宝贝，我们两人神色凝重地出了客房，站在走廊看见果然有辆华丽的油壁车等在后院里。
车前站着个戴斗笠的中年车夫，见我多看了他一眼，操着一口方言笑道：“城里不下雪，山上指不定已经开始下了，两位放心，车里备着伞和蓑衣。”
西山离灵池县城不远，只是山路崎岖难行，入夜才到达半山腰。车外果然开始下雪，空气也比城里冷，呼出的气都能结冰。
这样冷的天，连马匹也不安地甩着尾巴，车夫却只穿了件不算厚的棉褂子。
期弦把我扶下车，将伞往边上斜去，低声问：“冷么？”
灯笼照亮了他肩头的雪花，空中腾起几丝呼出的热气。我摇摇头，扯了扯他的袖子：“走慢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