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房里端着碗出来,佳蕙叫住他:“孙大人休息了么?”
长随捂着碗,支支吾吾地点头,我问道:“你慌什么?这碗里装着何物?”
“回公主的话,是黄瓜。”他瞟了眼房门,把碗底亮给我看——碗里铺着一半黄瓜丝儿,还有几粒醋渍的蒜。他低声道:“大人病刚好,馋劲儿上来了,要厨房特特地拿老夫人寄来的猪油拌辣子炒了,泼在黄瓜上尝个鲜,怕别的大人看见说他奢侈,管不住口腹,要小的悄悄端来。可他老人家吃了一半便吃不下了,因长久吃素,一时油水多,心口闷闷的,说留着等明日再吃。”
朝槿默不作声,老医师叹了一声。
我亦叹道:“他一个五品知州,吃点猪油拌黄瓜,弄得做贼似的。纵然其他大人都在吃素,他也不必这般勉强自己。”
长随道:“我家老爷寒门出身,祖上三代都是庄稼汉,做官前饥一顿饱一顿,对百姓的苦处那叫一个明白。”
我让他自忙去,态度不知不觉缓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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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有这等事!”
我把包了黄藤的手帕摊在桌上,孙鸿愣了半天,像被抽走了三魂七魄,摇摇欲坠地晃了几晃,呯地一声跪倒在地砖上。他呆呆地望着我,好似绝不肯相信我嘴里的话,又迟缓地望向泪流满面的老医师,惨白的脸色骤然一变,被愧疚烧得通红。
“老臣对不住朝廷啊!”他不顾仆从在场,膝行两步,抓住我的袖子,热泪夺眶而出,“臣愧对二十万父老乡亲,愧对恩师,愧对成宗厚望!臣老糊涂了,只当那凑来的一万两能换来州民安好,前头几车药确是好药无疑,臣是亲自验看过的,竟没想到药商如此瞒天过海、丧心病狂!人命关天,千百条人命就是千百个苍天啊,臣如今是,是万死不能辞其咎……”他伏在地上哭得说不出话,瘦削的双肩颤动着,好一会儿,才万念俱灰地抬起头,将那顶乌纱帽端端正正放在北面,拜了三拜,哽咽道:“孙某无颜再领州官一职,恳请圣上和公主降罪!”
我心一酸,拾起帽子重新给他戴上,扶他起身。
孙鸿布满血丝的双眼突然迸发出震怒,抹去泪,威势仍不减:“公主,臣的罪必定要治,可臣要先将那些骗子绳之以法,告慰百姓们的在天之灵!”
我重重点头,他哑着嗓子道:“臣这就带官差去药铺,绝不姑息……”话音未落,他双眼一翻,直挺挺地朝后倒去。
“孙大人!”
几个小厮吓得慌神,忙把孙鸿搬到榻上,老医师捏着脉搏,嗟然道:“大人气血上涌,心脉不稳,一时晕过去了,躺半日就无事,可万不能再操劳。”
我也累了大半天,可一想到药物源源不断地送到医馆给病人们吃,就半刻不敢松懈,立即写了道手书,盖了知州官印,让医馆不要再从三和药铺进药,梧州来的所有车辆都要仔细检查。可这样还远远不够。
“公主,然后怎么办?”
我原先最怕别人问我这句话,从前没遇到过这种大事,压根没主见,可此时丝毫容不得怯场,当下叫同知主簿和几名会写字的仆人备纸笔。
“本宫念,你们写,写完多抄几份,贴在大街小巷。”
我在书房里来回踱步,因这几日体会民情,又一直在啃杂书,竟然奇迹般流畅自如地口述了二百来言。先向民众道明来龙去脉,怕激起民愤,只说会天大雨,官府发的药物材质受损,不能再吃,随后附上简单处方,令众人各自按方去买,务必验明药效。
“——朝廷向各府州县采买成药,已在途中,五日内可到洛邑。无疾者勿忧勿虑,宜先保重自身,若有重病家眷,立报官府,由官府代侍,切不可令巫觋作法,耽误病情。有疾者勿慌勿惧,病本可治,上天有好生之德,若遭遇不幸,高堂、幼子、弱妻由官府代养。本州百年疫情,长者半载,短者三月,上行下效,乡民互助,当化长为短,化短为无。四月初五宣州知州孙鸿再拜父老。加印。”
徐徐念完,他们也写完了,提笔看着我,神情恍惚。半晌,一人赞叹道:“公主文辞极妙,合情合理,竟比某等执笔多年的小官还谙熟民心,只是为何不加盖公主凤印?”
我百感交集,脱力地坐到椅上。我根本没有凤印,卫析给我的是洛东省巡抚印,那巡抚在老家奔丧,听闻昭军打过来,就跳河殉国了,后继无人。
初来此地,我代表的是朝廷脸面,朝廷这几年的所作所为并不为民称道,远远不如孙鸿这个名誉出众的父母官。他犯了错,百姓更容易原谅。
有官吏对我的稿子颇有微词,跪下进言:“公主本可不必与他们说得太明白……还有,一来,民间请巫师做法是惯例,难以改掉,二来,官府要养这么多家眷,甚是吃紧。”
“什么叫不必说明白?”我听了这话,腾地站起来:“你们又是凑钱,又是发动富商乡绅捐钱,本是好意不错,可这件事已经发生了,铁证如山,那些被糟蹋的性命回不来,难道不需向他们的家人说清楚?还是说你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