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和元年六月,车骑将军期弦只身从北虞回到帝都岐原,手握大量火器图纸。
朝野震惊,今上连夜召重臣进宫商讨如何处置这名“反贼”。经过数天.朝会,意见分为两派,位高权重的老臣们敬仰期氏一族战功赫赫,认为期弦护送传国玉玺与长公主北上,乃是遵成宗遗旨的无奈之举,他能回到故乡继续尽忠,其义可嘉。而另一派以李荣茂为首,极力劝说今上将他打入天牢,刑讯逼供,因为时隔半年,期弦无一兵一卒还能活着回京,必定与新帝伯律私下勾结,是虞国的内应。
“期将军为何北上,当初长公主殿下返京时已说得明明白白,况且太庙死士只听命于主君,李指挥是在质疑成宗的圣旨吗?”礼部尚书口沫横飞。
“圣旨?”李荣茂冷哼道:“空口无凭,在座都是三朝肱骨,深得成宗信任,可你们有谁见过那道圣旨?陛下,臣以为期弦狼子野心,临战脱逃在先,意图私吞玉玺在后!他以公主为筹码,换得伯律宠信,趁我大康战后疲敝,拥兵自重便可一举反叩入关内,如若公主未能顺利回国,而是嫁与伯律做皇后,此刻康国就是另一个北虞!”
这话森然有力,百官都沉默了。
“再者,他带着图纸回京,分明就是认为自己奇货可居,借此脱罪。虞国在狄戎之间延续百年,靠的就是火器,如果他与伯律没有交易,伯律怎会把安身立命之本告诉他?”李荣茂洋洋自得。
坐在龙椅上的卫析举棋不定,任大臣们吵来吵去,最后烦躁不安地转过头:
“皇姐,你与期弦相熟,你怎么看?”
彼时满朝文武瞬间闭了嘴,目瞪口呆地看我从垂帘后走出。
我俯视着一个个心虚低头的身影,刚刚他们议论得热火朝天,我在他们口中无异于一件可以买卖的物品。托太后的福,她老人家现在病得连门都出不得,听政这任务头一次交给了我。
“李指挥言之有理。”我慢慢道,语气格外冷静,“可这只是猜测。无论他当不当内应,火器都于国朝有利,本宫赞同宋侍郎的看法,请陛下暂且将期弦押入诏狱,令可靠官员问讯清楚,再做定夺。”
“就依皇姐所言吧。”卫析一锤定音。
……
我精神恍惚地回到府邸,朝槿过来收盘子,发觉菜肴一筷未动。
她苦口婆心地对我说:“公主虽然心里难受,多少要吃一点。”
我让她把镜子拿来,里头映出一张蔫巴的脸,眼下两抹浓重的郁青,是个衣带渐宽的活典范。
朝槿听说过我的事情,和全天下一样认为我被期弦给卖了,一颗芳心碎得彻底,毕竟我对太后和卫析就是这套说辞。
我的确是被他给卖了,一颗心也碎成渣渣,然而难受?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情,可伤心失落,却早就没有了。我已经难受了很久,久到不想再继续下去。我总不能为这个人伤心一辈子,我还得吃饭睡觉,看书学律法,最好能活到一百岁,气死那些嘲笑可怜我的人。
也许是惋惜吧,他一个名门之后,竟和伯律这等毒辣奸险之徒混作一窝,我即使讨厌李荣茂,却不能否认他的话有几分道理,期弦当初待我好,说要娶我,都是为了骗我乖乖跟他走。然而相处这么久,我了解他的性格,他骨子里世家的傲气儒雅使他不屑做悖于公理的事,人家帮了他,就算是芝麻大点的举手之劳,他也会还礼报答。我很难相信他会效仿伯律,叛国弃家,背上反贼的骂名。
我突然发觉和期弦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我都记得,回忆清晰得让我恨不得上个吊,从头再活一遍。
*
天气酷热,走在路上都能感觉到滚烫的青石板炙烤着鞋底。
我每日傍晚看完书,喜欢骑着飞光在城中溜达半个时辰,探探民情,可今日大暑,热得路边黄狗一只只趴在树荫下,半死不活地吐舌头,我不忍心让飞光陪我一起出来,只叫几个府兵跟在暗处。
霞光如彩绸铺在西天,摊贩吆喝着售卖最后一批熟水,我口渴难耐,跑上前道:“老板,一碗紫苏的,一碗豆蔻的。”
“一碗加冰二十文,不加冰十文。”小贩瞥了眼我的罗裙,从铁桶里舀了一小块碎冰。
“不加不加!”我忙止住他的动作,“二十文给你。”
他没好气地嘟囔:“姑娘您是好人家出来的,怎么抠这一点钱,我卖了一天浆水,快收摊才降价。”
“……我风寒刚好,不能吃冰的。”我心虚了。
其实我真觉得贵,以前在葑台喝的熟水都是五文,十文可以买绿豆冰糖莲子粥了。
他还在碎碎念:“这天啊,旱得很哩,再不下雨城里的甜水井还要涨价,我们生意难做啊……唉,今年地里的庄稼不妙咯。”
我想起近日大臣们报来旱情,西边几个县稻田枯死了一大片,天天盼着下雨。
烦心事可多了,还是先喝点东西解暑吧。我把两只粗瓷碗端到不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