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之秋,大灾之岁,人命贱如草芥。
我曾以为洛邑城外尸骨曝于荒野的惨象是世间最残酷的场景,直到几缕黑草飞入车中,被我捕捉在指尖。
随行的宋憬同我说:“公主,那是头发。”
车窗外,他温雅的脸庞染上阴霾,眼神哀戚如佛陀。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见龟裂的土地,废弃的水井,在风沙中飘荡的破衣烂衫,还有累累白骨上,积了灰尘的黑发。
风一吹,枯发如血蝇四散。
远方有炊烟,从黄昏的山峦间扶摇直上,宛若一把插入青天的匕首。
宋憬又说:“他们在煮食。”
我沉默。
朝槿奉茶的手在颤,她说:“奴婢幼时见过饥荒,一家舍不得杀掉自己的妻儿,就卖给别家。老瘦男子叫做‘饶把火’,小儿称作‘和骨烂’或‘两脚羊’,年轻女人卖得最贵,也最多,叫做‘不羡羊’。”
饿到极致,人就不是人了。
当地接驾的官员没想到我能这么快赶到州治,事实上,我下令日夜兼程,比计划到达的日子早了三天,并且没有通知他们。
甘邰是个中等大小的行省,有永、黎、昌三州,三月不雨,谷仓见底。我落脚之处是位于永州的省衙,巡抚姓何,正在官府搭建的粥棚里给百姓施粥。
排队等粥的乡民从粥棚一直排到集市口,秋阳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道旁的榆树全都枯死了,树皮坑坑洼洼,干燥的土壤也被细致地翻掘过。
那些百姓瘦得形销骨立,青壮男子尚能端着瓷碗求小吏多给些白粥,老弱妇孺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奄奄一息,还有的孩子不过六七岁,腹胀如球,裤管下伸出鸡爪般的两根细骨,拿脏兮兮的小手抠着地面圆饼状的观音土。
“这些都是城外村子迁来的灾民,本城父老大多在家中,不敢出门。”何巡抚摇头叹道,“几天前一伙强人打马进城,哄抢粮食,义仓被他们搬空了一半。不仅是本省,其他行省也有这类丧尽天良的匪徒,趁官府开仓大肆掠夺,号为‘短褐军’,污蔑陛下德行有失,上天因此降罪大康,这才前有霍乱后有饥荒。愚民受骗就罢了,可恨连读书人也为求生计,投奔绿林,大作伪谶。”
我叹了口气,来到施粥的铁锅前。棚里共有五口两人合抱的大锅,皂隶们无精打采地用长柄木勺搅米汤——那是一锅只能勉强称之为汤的东西,稀疏的米粒泡得膨大至极,活像撑破肚子的蚕。饥肠辘辘的男人们急切地捧着碗,眼中只有那根舀汤的勺,不住地吞咽口水,前面的人把粥越分越少,队尾的就急了,骂骂咧咧地互相推搡。
巡抚正要喊肃静,我止住他:“不必了,带本宫去义仓。”
*
我要来守仓官兵的名册,上面不过五十余人,有宋憬这个审案高手在身边提点,进展格外顺利。
我点了册子上一人回话:“仓里的米够吃几天?”
那人是个新兵,白净的圆脸透出一股稚气,利落地道:“回殿下,外面有四千人领救济粮,义仓又遭短褐军洗劫,依某等看,一旬算多。”
我瞅了眼他的户籍,“你是本地人,家里世代军户?”
“是。”
“几岁了?”
“刚十六。”
我轻轻“嗯”了声,“你下去吧。替本宫传个话,明日午时,朝廷将在北城的都司衙门放出义仓所有余粮,百姓自来领米,每人五斤。”
他惊讶道:“所、所有?”
我看着他,补了句:“领米者不包括官兵。”
……
是夜,星子漫天。
我站在城垣上极目眺望,四面俱寂,官道隐没在浓稠的黑暗里。远处传来凄怆狼嚎,和着夜枭悲啼,令人心寒。
四更时分,火光突现。
大队人马从东面奔来,地面轰隆隆地震动,犹如滚滚春雷,惊起数行飞鸟。晃动的火把照亮城外郊野,一匹马率先探出队伍,有个粗犷的声音回荡在野地里:
“进城!”
人群蜂拥至城下,忽然间痛呼迭起,响彻云霄。
城头风灯乍亮,滚开的水沿着城墙泼下去,打头阵的先锋被烫得皮开肉绽,继而箭雨如织,飞掠过夜空,携万点火星射向方阵。
干燥的地面堆满落叶,火苗一旦燃起,势不可挡,西风卷着热浪扑在人和马身上,惨叫不绝于耳。
“后撤!后撤!”
熏天的烟雾挡住视线,我扶着城墙,眯着眼瞧了半晌,传令道:“抓活的。”
……
我熬了通宵,万木春很不高兴。
然而我心情很好,所以不管他怎么抱怨,我都告诉他“你说的太对了”。
他只差放屁二字没蹦出来。
我带着巡抚和一干官员来到粥棚前,等待午时来临。东边泛起鱼肚白时,三十几人头套木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