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龟岛,那个鹿岛弥跟随唐晓翼从宿舍落跑的晚上。
她和唐晓翼,乘着洛基去到了一处鲜少有人问津的海滩。
唐晓翼先下去,伸手扶她。洛基撑了鹿岛弥一下,使得她可以稳稳落地。担心弄脏拖鞋,鹿岛弥便脱了鞋,放在一旁的礁石上,赤脚踏上沙滩。她听见唐晓翼在身后低低发笑,接着另一双赤脚映入了鹿岛弥的眼帘:唐晓翼也脱了鞋,和她一起裸足行走。
鹿岛弥的黑白条纹拖鞋与唐晓翼的黑布鞋并排列在礁石上,一如并肩行走的他们。
再问“来看什么”,未免显得她太不解风情。
目之所及,除去在深黑夜色下静谧摇晃的大海,再无他物可供视线落脚。夜间海风湿咸,混杂着细微的炙热与腥气,卷起鹿岛弥的睡裙,令它如被鼓动的窗帘般簌簌沙沙作响。她额前与鬓角的碎发也被风缭乱,摩挲着额间和颊侧,鹿岛弥因此感到丝丝缕缕的痒与麻意。
她将碎发细细地别在耳后,正在胸腔中酝酿出一汪困惑,直指唐晓翼——难道大费周章地叫她出来,真的只是为了带她来看夜间的海?与夜空几乎融为一体的深黑漆蓝,让月亮与星星一齐映照在海天之中,一幅宁静且过上几百年或许都不会有什么变化的画。的确值得一看,但鹿岛弥不认为他只为了这个。
可即便这团疑惑正在她心底愈积愈重,鹿岛弥也绝没有不识趣到真正开口问他:到底,无论如何,也是人家的一份心意呀。
只是,可能在鹿岛弥心中,“唐晓翼”所能做到的“惊喜”远不止于此。
他们沿着沙滩漫步,走走停停,间或聊天。只言片语皆被潮声与风声搅碎,余留在耳畔的,只有寂静,这恍似已保留了千秋万代的、归属于天穹宇宙的静默。唐晓翼弯下腰,从沙子间剥离出一枚圆润贝壳,方将它攥于掌间,听闻鹿岛弥叫他:“唐晓翼,你看我。”
他抬起头,看见鹿岛弥提起裙摆,原地转起了圈。如同一朵正在盛开的鲜花,一分一秒地绽放开自己的每一片花瓣,直至最为脆弱娇嫩的内芯暴丨露于空气之中。裙角的荷叶边,层叠成一圈轻盈的海浪,环绕住少女瘦削的脚踝,他仿佛能听到隐秘于其间的水流声。
唐晓翼伸出手,握住鹿岛弥的手腕,止住了她的旋转。他说:“我们现在应该要去看别的东西。”
他就这么牵住她,继续沿着沙滩漫步。赤足陷入砂砾之中,有的细碎沙子钻进了脚趾缝间,鹿岛弥有些不舒服,更觉得痒痒,不自觉笑出声来,将这一串琳琅笑声遗落在深夜的海滩上。他们走到了靠近海的地方,潮水的舌头正贪婪地舐上沙滩,带来一丁点儿零星的蓝。
蓝。
鹿岛弥眨了眨眼,确定自己并没有看错——如午夜般深邃幽暗的海水之内,缓慢浮现出了星星点点的荧蓝色。这些荧蓝色恍如深海中的萤火虫,只在今夜此时揉亮了灯盏,显出真面目来。它们如蕾丝花边般缝缀在浪潮的边缘,随着它的运动,一次又一次地被冲上沙滩,又向后退回到了海中。
同波纹线条吻合的荧蓝花边,长长地涂满了一整条的海滩线,它们由潮汐带来,也由潮汐送走。伴随着浪潮拍打沙滩的声响,忽明忽暗地照亮了鹿岛弥向它们伸来的指尖。像天上的星星掉下来了,用碎屑为她涂抹了一圈荧光。
唐晓翼轻声解释给她听:
“这是一种自然现象,被称作‘蓝眼泪’。这些蓝色荧光来自于海水中的夜光藻,它们集体盘踞在浅海附近,被月球引力引导至了沙滩上,只在月亮力量高涨的夜晚,才会形成这串有如花边的‘眼泪’。”
鹿岛弥抬头,望见当空一轮皓月,无限清辉,皆洒落在她的眼皮上。她将手指搁置于沙滩表面,让反复涌上前来的海浪浸没过她的指尖,令敏感的表皮细胞觉知到海水中残留的日光热度。直到这时,她方才明了,唐晓翼想带她来看的,乃是这片大海只于午夜时分兀自垂落的眼泪。
如果不是他带她来,恐怕她这一生都不会想到,她能在此时、此地,同这串眼泪邂逅。
她想说,“谢谢”。
却忽然察觉到有一滴清凉的水,落在了她的额头上。
紧接着,更多的水落了下来。栖身于海水当中的夜光藻们,亦一瞬即隐没了身形。
唐晓翼惊叫了一声,拉着鹿岛弥跳了起来,转身便往洛基的方向跑。赤脚跑步实属一项相当折磨的运动,就在鹿岛弥觉得自己脚底板差不多快被磨破时,他们成功和洛基汇合,立刻往回赶。
可狼腿还是跑不过下雨,眼见二人一狼难逃被淋透的命运,鹿岛弥当机立断,指挥着洛基直接窝进了路旁的一家小酒馆。酒馆自带一个搭有顶棚的院子,正挤得下一只洛基,老板巴不得雨夜有客人上门,即便是浑身湿透的客人——外带一匹巨狼——的奇怪组合,老板也一视同仁地接待。
唐晓翼问老板要来了干毛巾,分鹿岛弥一块,他们先把洛基毛发上的水吸干,再拿吹风机烘了好一会儿,总算把洛基收拾清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