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合眸听雪落,执子案前轻敲。
行宫内一派春光融融之景,全无丝毫寒冷之气。今年说来也怪,岁初崔夫人久病不医,毙亡。后纵有回暖之兆显,却小寒不断,续续了二三月,早已至春日时分,终难免冷气袭人。
据言,时年崔夫人生前荒院所植梅树,凋谢绽放足三次。一绽乃灼灼红梅,二绽颜色稍浅,三绽时已成白梅。亦有小厮传言,己敲更间过冷院,瞧见了个白影儿,不发一言立在树下,远远看去身形装束皆像已逝崔夫人。小厮说得神乎,一时众人心慌慌,连同当今秦王也被惊动。
侍卫压了小厮,由赵高领头。殿内跪了一片,密匝匝的全是人。始皇高居殿一方,眼中绪被冻成冰,低声问:“此言可真?”
其下小厮哆嗦颤巍着说道:“真……真……”
“杖毙。”
嬴政在求饶回荡声里缓慢落下一黑子,早先包举宇内、并吞八荒九州之势更显,正伺机而随动,白子气数已尽,留下的也不过苟延残喘,似再无反覆的道理。
“赵高。”
“奴臣在。”
“赵高,你若执白,此局当如何破?”
赵高躬身在盘侧一旁,额上冷汗直冒,他虽不精于棋道,此刻也能看出不消几步,白子满盘皆输。
“陛下棋路高超,步步为营结成一势,上下沆瀣,已是无所能挡之态,诚非愚臣所及也。不妨奴臣请丞相大人一观?或有妙计。”赵高跪地而言。
“不必。”始皇又复做假寐状,“赵高,人若与自己博弈,是输家还是赢家?”
“是赢家。”赵高惶恐,“永远都是赢家。”
“朕却觉得并非如此。”
“陛下乃嬴氏子孙,列祖列宗亦会保佑陛下赢守万年无极,陛下注定英明一世,乃世人比之不及帝王一命。”
始皇皱眉,挥手让赵高退下。
又是一室宁静,落针可闻。
嬴政忽想起已骛浸远之前。那是秦昭襄王五十四年,彼时他质赵于邯郸。
邯郸乃赵国最繁华富庶之地。两边店面,连连接接,都是些酒肆、饭馆、布店、米庄。绫罗绸缎,堆积如山;衣冠鞋袜,摆列无数。真是吃的、喝的、用的,无一不精,无一不备。
又是一年菱花对雪澌澌之际,嬴政不过七八岁少年郎,正鲜衣怒马踏雪纷飞。
大道上现出个盲眼方士,神态疯疯癫癫,口内胡话呜咽,又悲又喜、又哭又笑,时而仰天长叹、时而短吁捶地。
当此之时,那方士步履稳健行踏雪路,挥霍自谈自笑,道:“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双膝跪地,倒于雪地。
幸而有打马少年经过,执手相助,道:“老人家,天寒地冻不宜出门,早些回去啊。”
不待话音落,方士便扯过少年衣襟,“繁星列阵,人间缩影……汝可欲知天命否?昏惨惨黄泉前路将近,闹煌煌国运华盖将倾!看密匝匝蚁排兵,乱纷纷蜂酿蜜,急攘攘蝇争血!纵荒坟横断碑,不辨龙蛇!纷说不尽,且待星移。”
少年惊,不及答。
方士又道:“众生万象,掐指几许;万中无一,撼动天地。可听好!听好!”
少年冷面不耐,转身欲走。
那方士指着他大笑,口内念了两阙词,道:“权威刚强资英敏,涵养性情破万难,如能容忍成大业。雪暗飘零终结数,万事茫然转头空,混沌未开志难达。”
少年听得迷蒙,心下犹豫,意欲问他来历。方士拄拐而去,少年拦下,抱拳拱手行礼,道:“小子赵氏名政,多有得罪前辈,望前辈勿怪。政虽不敏,请事斯语矣,亦请前辈详加拆解授于我。”
“冠带氅衣,殿上见君,覆眼前事,破后世题……”
“小子不解。”
那方士大哭起来,“吾将死矣!吾将死矣!”泪水从他没有眼珠的眼眶中滚落下来。赵政探身上前来,方士疯也似的在雪地里摸索着,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半晌,方士停下,又扑上来抓住赵政,力气之大令他吃痛,“我得把眼睛留下……留下,挂城墙……死……我也得亲眼看着他们怎么死的!”
赵政欲奔走,却拗不过方士。
方士道:“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多闻数穷,不若守中。”拄拐而去,风雪卷影,难再寻。
“雪暗飘零,终结之数;万事茫然,转头成空;混沌未开,志望难达。”始皇思付。
世人说刚愎自用,怎知是天下为樊笼?始皇也曾走过市井遗泉,捕风里只语片言,满目仓皇,四面悲歌,看头七荒冢无人葬,夜半狼烟烽火起,簪花红妆披血,素钗白裙守灵。
一任风雨凄凄,二任霜雪漫漫,三任世人发愿千万,不置一言。
“朕之所做,如鲲鹏南行,莫问归期何日还!”
千秋帝业,万方生计。高阁清寒,杀机四伏。鹏程直上九万